1 开灯的人初二那年，林也第一次在梦里“醒来”。那天晚自习考了函数小测，
老师当场批改，他的卷子被红笔戳穿了一个洞。回家路上风从楼缝里钻出来，
吹得他眼角发涩。他洗完脸趴在书桌上，闹钟指在十一点四十。再睁眼，手机屏幕亮着，
六点四十，闹钟还没响。天花板上那道裂缝像一条细蛇扭了一下身子，窗外麻雀跳在线上，
楼下阿姨的豆浆车吱呀一声像拉开了幕布。一切与昨天一样，几乎一样。
只有床头柜上的白瓷小青蛙少了一个眼睛，空出来的小洞边缘有细微的毛刺，像被钝刀削过。
那东西陪了他八年，如同一个不太正经的守护。林也将手指按上去。冰凉、坚硬、真实。
他在那一瞬间产生一种奇特的安稳：真实是痛感，痛感是秩序。上学路上，
他在校门口看见一个背古典吉他的女孩。她沿着密密的人流逆向往前，马尾一甩，
额头上浅浅的汗反了光。他与她目光撞了一下，像两颗小石子在水面轻轻碰响。
后来他才知道她叫许星，星星的星。后来他更知道，
“后来”这两个字像一个可以被折叠成千次的纸鹤。
2 细缝里的光梦境开始于一切过于像生活的那时刻。
他在图书馆的角落里与许星分享作文里偷藏的句子，
在操场八百米的后半圈里被她从旁边超过，听她的呼吸像被风叠起的潮声。
他们在校庆晚会后台差点吵起来，
原因荒唐——她错把他写给语文小组的短诗当作写给她的暗号。他沉默，她更沉默。
后来灯光全部熄灭，舞台一片黑，有人喊“谁在？”他们下意识握到同一只手。灯重新亮起，
所有人继续忙碌，他们却像刚走出一个很深的隧道。三年后他考上市里重点高中，
她去了隔壁的艺术学校。周末老街，他们一边剥糖炒栗子一边谈大学。她说想去南方，
想听台风夜里的雨，想站在海堤上吹到眼泪都被风吹干。他笑她戏多。
她忽然认真起来问：“你呢？你想要什么？”他几乎脱口而出：“我想要把梦记住。
”说完他自己也一愣。大学在南方。宿舍窗外是海，台阶长满爬山虎。
南方的雨常常来得快去得也快，像一张翻到空白页的日历又迅速被写满。
林也在校刊连发几篇短篇，导师说他对时间的敏感像一把剃刀。他白天上课，
晚上在图书馆二楼靠窗的位置写作，偶尔抬头，能看见远处的灯塔在黑里闪一次停两次，
像一个老人在呼吸。他开始在梦里醒来。他在图书馆趴着，
下一秒在童年卧室醒来；他在地铁上打盹，
下一秒在高中教室醒来；他在出租屋里听见楼上拖椅子的声响，
下一秒在某个陌生的旅馆醒来，墙是淡蓝色，窗外是一棵巨大的银杏。
所有场景的共同点是：六点四十，钟表滴答，裂缝像蛇，麻雀跳线，白瓷青蛙要么缺眼，
要么完好，像舞台道具有时被临时换了件。
不协调的细节像鞋里的沙渐渐磨脚：不论在哪个城市，
；不同楼的天花板裂缝角度分毫不差；梦里的人说话偶尔像迟半拍的配音；女儿还不存在时，
在梦里却会有一个奶声奶气的小女孩对他说：“爸爸，醒醒，你还在梦里。
”他把这些当成巧合。他用“世界喜欢押韵”的解释压住了心里的浮动。
直到一次大梦——他看见十四岁的自己趴在书桌上睡着，额头顶着数学练习册，
闹钟的秒针像小锤子敲在玻璃上，滴答、滴答，敲出一个洞。他想喊，不出声；他想伸手，
伸不出去。耳边是薄纸被反复摩擦的声音，像有人在黑暗中试图点火。那一晚之后，
他知道：有人在他的人生里，用一根看不见的手指，轻轻按住了“醒来”的开关。
3 第一冲突：父亲与时间父亲的咳嗽起初只是早上清一清嗓，后来变得在夜里也压不住。
体检单把“肿瘤”两个字用最淡的灰印了出来，像一枚水印，怎么洗都洗不掉。
手术、化疗、随访，父亲的饭量像日历上的数字一样一点点往下缩。
林也白天在小出版社做编辑，晚上守在病房，手机里来来回回的是稿件和校对意见。
他在夜里看着窗外救护车的幽蓝光扫过墙面，像鱼尾一次次拍在水面。
许星坐在床边给父亲削苹果，削到最细的一条皮，弯弯绕绕地落在纸巾上。他说：“爸，
我在写一本书，叫《醒来的方法》。”父亲笑：“醒来干嘛？不醒不就没有痛。
”“可梦里也会痛。”“那你就写怎么在疼里也能活。”手术那天，
钟表在手术室门口停了半秒。那半秒是林也亲耳听见的。像有人故意按住了时间的衣角。
他忽然想到：如果“醒来”会把时间折叠，那么能不能用“醒来”去改变父亲的命？
他开始实验。他在病房午后的瞌睡里逼自己入梦，在梦里回到一年前，拉着父亲去做筛查。
他在楼梯间打盹，在梦里回到两年前，劝父亲戒烟。他一次次醒在不同的节骨眼，
修改、提醒、提前。他像把命运当作一篇可以反复改的稿子。代价也来了。
他的某些现实记忆开始出现空白。他忘了自己上周为什么与作者吵架，
也忘了与许星说好去看的展。
些冷冰冰的指令：“周五记得给许星买票”“爸的药单复核一次”“青蛙—眼睛—榕树下”。
他在梦里埋了种子，回到醒处去找时，却常常找不见。“你在用梦去偷时间。”许星说，
“时间会讨债的。”“如果这债由我还呢？”“那我怕有一天，你还到只剩下一个会醒的壳。
”4 第二冲突：爱与选择父亲的指标有一段时间好转。医生说也许是治疗方案调整的作用。
只有林也知道，他从一个更早的节点醒来过，用尽耐心与父亲耗了一个下午，
把所有有关复查的资料一条条讲给他听，
然后在晚饭前用他最笨的方法——把父亲爱吃的菜一盘盘端上桌，一口口把话喂下去。
那一次，他几乎是用“日常”的重量砸偏了命运一点点的方向。
而命运为此把另一端的砝码压在他的感情上。许星的琴行遇到租约问题，
她需要他一份完整的周末陪同去谈。他答应了。周五晚上他却在公司加班时打了一个盹，
醒在了三年前——在雨夜的站台，他们初到南方，手拉手淋着雨跑。等他再醒回来的时候，
是周五晚十点半，手机上有她三十个未接来电。他冲到琴行，玻璃门上贴着“暂停营业”。
“我不怕你醒来，”许星说，声音很平，“我怕你醒来在别人那里。”“没有别人。
”“有很多个你。”这句话像冷水。他突然意识到，
他在每一次醒来时都像一次次把“现在”的他从原地撕离，
然后把一个微微偏了的他塞回原位。许星面对的，
是许多个相似的他——时差不同、记忆缺口不同、心跳节律不同。他们出现了第一次冷战。
冷战像一面镜子，把人的影子拉长，拉到走廊尽头，拉回童年，
拉回刚认识那天在校门口的回眸。5 第三冲突：写作与伦理《醒来的方法》卖得比预期好。
有读者来看签售，一个中年男人握着书，眼睛里有一层薄薄的潮：“如果醒来之后还是梦呢？
”林也笑：“那就再醒一次。”另一个声音则来自编辑部。主编点他：“你的东西好看，
是因为你踩到了人对‘重来一次’的隐秘欲望。但你要更狠。”“更狠？
”“让他在醒来里犯错，在犯错里醒来，让他付出不可逆的代价。越真实越好。”他愣着，
忽然意识到这不是纯粹的创作讨论。这是一个冷冰冰的市场指令，
要求他把自己的人生当成实验，把梦当作刀具，把“痛”当作商品去陈列。他胃里一阵恶心。
他写了一个版本，删了。又写一个，更狠，还是删了。午夜时分他趴在桌上睡着，
醒来在高中教室。窗台上有阳光，风吹开卷子。他抬头看见窗外的操场，
操场那棵大榕树下有一个浅浅的坑，他知道那里埋着什么。他跳窗跑下去，蹲在树下，
挖开泥，指尖触到瓷片冰冷的边缘。白瓷青蛙的眼睛就在那里，像一颗闭着的种子。
他把它捧起来，忽然明白：写作的伦理不是“更狠”，而是“更诚实”。
诚实意味着承认未知，承认软弱，承认你也想过作弊，承认你也在偷时间。承认之后，
尽量不伤人。他把眼睛埋回去，盖上土，拍平，像替某个少年把一个秘密妥善存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