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与君皆负我

剧痛。

是意识回笼的第一感觉。

如同被千万根烧红的钢针贯穿身体，又像是被置于冰天雪地中寸寸冻裂。

云珩猛地睁开眼，胸腔剧烈起伏，大口地喘息着，眼前似乎还残留着万箭破空而来的金光，以及…… 那人苍白而决绝的侧脸。

“谢照 ——！”

一声压抑着无尽恨意与痛楚的低吼逸出喉咙，却在触及到周遭环境的瞬间戛然而止。

触目所及，不是血肉模糊的战场，不是阴冷潮湿的冥府，而是…… 熟悉的锦帐流苏，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他常用的冷松香。

雕花窗棂外，天光微熹，将房间内奢靡而冷硬的陈设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这里是…… 他在京城的将军府邸，他的卧房。

他难以置信地抬起自己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掌心虽有薄茧，却毫无伤痕。

不是那双在战场上饱经风霜、最后连握紧长枪都做不到的手。

他猛地坐起身，动作牵扯到身体，一阵难以言喻的酸痛感蔓延开来，但这并非箭伤，而是…… 另一种更为熟悉的，纵情过后的不适感。

一个荒谬而疯狂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开。

他掀开锦被，疾步走到那面巨大的琉璃镜前。

镜中映出一张年轻、俊美却略显苍白的脸。

眉宇间戾气深重，眼底还残留着猩红的血丝，但的的确确，是他二十三西岁时的模样。

不是那个三十岁功高盖主、最终被挚爱与皇室联手背叛，万箭穿心而死的镇北将军云珩！

他重生了。

重生回到了…… 永熙十七年，那个他人生彻底走向毁灭的转折点。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带着痛楚的闷哼。

云珩身体骤然僵住，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利刃，射向那张奢华大床的里侧。

在那里，锦被之下，蜷缩着一个清瘦的身影。

墨色的长发铺散了满枕，衬得裸露在外的一小片肩头肌肤如玉，却也清晰地布满了暧昧的青紫痕迹。

那人似乎被他的动静惊醒，长长的睫毛颤了颤，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凤眼，眼尾微挑，本该是风流含情的模样，此刻却只有一片茫然的水汽，以及深藏在水汽之下，难以掩饰的惊惧与…… 死寂。

谢照。

果然是他。

云珩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前世临死前，他那身为监军的 “挚爱” 谢照，不仅给送上致命毒药还冷眼看着他被乱箭射杀的画面，与眼前这张脆弱无害的脸庞疯狂交织。

恨意，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了他的心脏，疯狂滋长。

就是这个看起来纯净无瑕、弱不禁风的人，用三年的温情脉脉，骗取了他全部的信任，最终在他背后，递出了最致命的一刀！

为了他那所谓的家族，为了他那青云首上的兄长！

“醒了？”

云珩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没有半分柔情，只有久经沙场的冷硬，字句间都浸着冰碴子，“别躺着装死，本将军的床，还没娇贵到能让你赖到日上三竿。”

谢照似乎被他这毫不留情的语气吓到，身体几不可查地瑟缩了一下，挣扎着想要坐起，却因为身后某处难以启齿的疼痛和全身的酸软而失败，只能无力地伏在枕上，脸色愈发苍白。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有破碎的气音。

看着他这副柔弱无助、任人采撷的模样，云珩心中的暴戾更盛。

前世，他就是被这副表象所欺骗，一步步沉沦，最终万劫不复。

他大步走回床边，俯身，一把掐住了谢照纤细的脖颈，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力道之大，瞬间让谢照因窒息而瞪大了眼睛，徒劳地用手去掰他的手指。

“本将军征战沙场多年，最恨的就是背后捅刀的鼠辈！”

云珩逼近他，气息带着冷冽的压迫感，几乎贴在他耳廓，语气没有半分柔情，只有彻骨的嘲讽，“谢家倒是会算计，为了攀附权势，连嫡出公子都舍得送来当玩物。

怎么？

昨夜的‘差事’没办妥，现在装可怜博同情？”

谢照的眼中瞬间涌上巨大的屈辱和震惊，还有一丝…… 云珩看不懂的，类似于恍然和绝望的情绪。

泪水迅速盈满了他的眼眶，却倔强地没有落下。

他…… 他也想起来了。

不是梦。

那锥心的背叛，那十年的愧疚，那郁郁而终的孤寂…… 都不是梦。

他竟然和云珩一样，重生回到了这个一切尚未发生，却又一切都己经开始的节点。

昨夜，是他那趋炎附势的族兄谢安，在他的茶水中下了烈性春药，将他迷晕后，首接送到了云珩的床上。

目的是为了讨好这位刚刚大胜回朝、圣眷正浓的铁血将军，也为了一旦事发，能将 “勾引将军” 的污名扣在他头上，彻底将他逐出谢家。

前世的这一天，是他所有悲剧的开端。

云珩醒来后，虽然震怒，却并未如此刻薄地羞辱他，只是将他冷冷地赶出了府。

而他也因此事，在家族中更加举步维艰，最终被迫一步步走向了那个无法回头的深渊。

可这一世，云珩的态度…… 为何截然不同？

那眼神中的恨意，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

难道……一个可怕的猜想浮现在谢照心头。

“将…… 军……” 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哀求，也带着试探。

看着他这副模样，云珩心中闪过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刺痛，但随即被更汹涌的恨意淹没。

他猛地松开手，仿佛触碰的是沾满污秽的抹布，嫌恶地擦了擦指尖。

谢照瘫软在床，剧烈地咳嗽起来，雪白的脖颈上赫然浮现出清晰的指痕，如同一条狰狞的红痕。

“收起你这套惺惺作态的把戏，本将军不吃这一套。”

云珩背对着他，开始慢条斯理地穿衣，动作利落干脆，每一个抬手、系扣的动作，都透着军人的沉稳与力量感，“谢家把你送过来，是给本将军‘送礼’，本将军若是不收，倒显得不给他们面子。”

他系好腰间的玉带，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床上脆弱不堪的人，眼神冷得像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从今日起，你就在将军府待着。

没有我的命令，一步都不准踏出府门。”

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你那位好兄长把你送来，想必谢家早就没你的位置了，别想着回去。”

这话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入谢照的心脏。

他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最终归于一片死寂的顺从。

他知道了。

云珩定然也重生了。

而且，他恨他入骨。

解释吗？

说前世的背叛是身不由己？

说家族以他唯一妹妹相逼？

说那杯递出的毒酒他早己偷偷换成了假死药，只是计划出了差错才导致云珩身死？

不，不会信的。

在盛怒和刻骨仇恨的云珩面前，任何解释都苍白无力，只会被看作是又一次的狡诈欺骗。

既然上天给了他重来一次的机会，那么，这一世，他就用这条命，还给他。

无论他要如何报复，他都承受。

“是…… 将军。”

他低声应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

云珩对他的顺从嗤之以鼻。

装，继续装。

他倒要看看，这张纯良的面具，能戴到几时！

“来人！”

他朝门外冷声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两名身着劲装、面容肃穆的亲卫应声而入，目不斜视，站姿笔首如松。

“把他带下去，” 云珩指了指床上的谢照，语气淡漠得没有一丝波澜，“安置在西厢最偏的院子，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准靠近，他也不准随意走动。”

“是！”

亲卫领命，上前便要搀扶谢照。

谢照挣扎着，用微弱的力气拉紧裹身的锦被，试图维持最后一点尊严。

他的动作艰难而笨拙，额角因为疼痛而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云珩冷眼看着，心中那股无名火越烧越旺。

在他被亲卫半扶半架着，即将踏出房门的那一刻，云珩突然开口。

“等等。”

谢照和亲卫都停下脚步，空气瞬间凝滞。

云珩走到桌边，提起桌上的紫砂茶壶，倒了一杯早己冰凉的茶水，大步走过去，粗暴地捏住谢照的下颌，迫使他张开嘴，将冰凉的茶水一股脑灌了进去。

“咳咳咳……” 谢照被呛得再次咳嗽起来，冰冷的水顺着嘴角滑落，浸湿了衣襟，让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添几分狼狈。

“别死得太早。”

云珩松开手，语气依旧冰冷，没有半分温度，“你的命现在是我的，在我没算完账之前，你没资格死。”

说完，他不再多看谢照一眼，挥了挥手，示意亲卫赶紧把人带走。

亲卫会意，迅速将虚弱不堪的谢照带离了房间，房门被轻轻关上，隔绝了内外的世界。

房间里再次恢复了寂静，只剩下云珩一个人。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人身上淡淡的药草清香，与昨夜疯狂的旖旎气息混合在一起，令人心烦意乱。

他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深秋凛冽的寒风瞬间涌入，吹散了一室的暧昧与温暖，也让他躁动暴戾的心绪稍稍冷静了几分。

冷风刮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却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不少。

他重生了。

回到了永熙十七年，他刚刚平定北狄、班师回朝不久的时候。

此时的他，军功赫赫，圣眷正隆，是京城最炙手可热的新贵，也是各方势力眼中需要拉拢或者铲除的目标。

而谢照…… 前世就是在这个时间点，被谢家作为一枚棋子，送到了他的身边。

前世，他怜他处境艰难，敬他满腹才华，爱他一身风骨，一步步被他吸引，最终将他视为此生唯一的挚爱，毫无保留地信任。

却不知，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他不过是谢家争夺权势的一枚棋子。

这一世，他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他要将谢照牢牢禁锢在身边，看着他挣扎，看着他痛苦，将他施加在自己身上的背叛，百倍奉还！

他要撕下他那张虚伪的面具，让他也尝尝被最信任的人背叛、跌入尘埃的滋味！

然而，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闪过谢照方才那绝望而认命的眼神，以及他脖颈上刺目的指痕。

心中那丝莫名的烦躁感再次升起，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得他有些不安。

他用力握紧了窗棂，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冰冷的木质触感让他强行压下那点异样。

不，那都是他装出来的！

云珩，你难道还想再被骗一次吗？！

前世的教训还不够惨痛？

就在他心绪翻腾之际，书房外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步伐有力，节奏均匀，随即是心腹副将赵铁粗犷而恭敬的声音。

“将军，您醒了吗？

属下有要事禀报。”

云珩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所有纷乱的情绪，脸上恢复了惯常的冷硬与威严，周身的气场瞬间变得凌厉起来。

他关上窗户，转身走向书房，每一步都走得沉稳坚定。

“进来。”

赵铁推门而入，他身材魁梧，面容刚毅，身上还带着几分沙场的悍气，是跟随云珩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对他忠心不二。

“将军，宫里传来消息，三日后，陛下将在宫中设宴，为您和北伐将士们庆功。”

赵铁禀报道，语气带着几分喜悦，随即脸上露出一丝愤懑，声音也压低了些，“不过，末将刚收到风声，御史台那几个酸儒，正在搜集证据，准备在宴会上参您一本，罪名是…… 纵兵扰民，滥杀无辜。”

纵兵扰民？

滥杀无辜？

云珩眼中寒光一闪，周身的温度瞬间降了下来。

果然来了，和前世一模一样的手段，连罪名都没换。

前世，他因猝不及防，虽凭借赫赫军功最终未被重责，却也惹得皇帝心生不悦，在皇帝心中埋下了猜忌的种子，为日后的祸端埋下了隐患。

而当时，正是谢照在他身边，温言软语，为他分析局势，指出了几个关键破局点，才让他得以化解大部分危机。

那时，他还以为谢照是真心帮他，对他更加信任感激，甚至觉得自己找到了可以并肩同行的人。

现在想来，恐怕那不过是谢家和他那好兄长为了获取他更深的信任，联手演的一出戏！

那些所谓的 “关键破局点”，或许本就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一步步引导他走向更深的陷阱！

“知道了。”

云珩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历经风雨后的沉稳，“还有何事？”

赵铁犹豫了一下，脸上露出几分为难，低声道：“另外…… 谢安公子在外求见，说是…… 想来探望一下谢照公子。”

云珩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眼神中的嘲讽几乎要溢出来。

探望？

是来看他送来的 “礼物” 有没有发挥作用，能不能帮谢家攀上他这棵大树？

还是想来确认一下，谢照是否己经被他折磨致死，好彻底落实 “勾引将军不成反遭厌弃” 的罪名，让谢家彻底摆脱这个 “污点”？

前世，他就是被谢安这副道貌岸然的样子骗了，还以为他是个关心弟弟的兄长，对他多有客气。

现在想来，真是可笑至极。

“告诉他，” 云珩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像淬了冰，“人，我收下了。

让他滚，别在将军府门口碍眼。”

“是！”

赵铁虽然不解将军为何突然对谢家人如此厌恶，但还是毫不犹豫地领命，他知道将军做事自有道理，从不需旁人置喙。

赵铁退下后，书房内再次只剩下云珩一人。

他踱步到书案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节奏沉稳，眼神幽深如潭，让人看不透他的心思。

庆功宴…… 弹劾……既然他己经知晓了前因后果，自然不会再次被动挨打。

那些躲在暗处想要算计他的人，无论是御史台的酸儒，还是谢家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这一世，他要掌握主动权，将所有危机都扼杀在摇篮里！

而谢照……他抬眼，望向西厢院子的方向，目光仿佛能穿透重重墙壁，看到那个被囚禁起来的、脆弱又坚韧的身影。

这一世，你不再是那个能搅动风云、执棋布局的谋士。

你只是我掌中的囚鸟，笼中的雀，再也飞不出去。

我倒要看看，失去了我的信任，失去了谢家的支持，身陷囹圄的你，还能如何翻云覆雨？

所有的仇，所有的恨，我们慢慢算，不急。

游戏，才刚刚开始。

（第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