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运列车像一头疲惫的黑色巨兽，在无边的暗夜里喘息着、咆哮着前行。
车轮碾过铁轨接缝，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哐当”声，仿佛在永无止境地敲打着时间的节拍。
陈默蜷缩在敞篷车厢的角落，身下是冰冷坚硬、棱角分明的煤块。
他把自己深深埋进这黑色的庇护所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望着车外飞速倒退的、模糊不清的风景。
北方冬日的田野、光秃的树林、沉睡的村庄，都在浓墨般的夜色中化为一片片流动的暗影。
冷，是刺骨的。
寒风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无孔不入地穿透他身上单薄的棉袄，带走仅存的热量。
牙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西肢早己麻木，仿佛不再是自己的身体。
但他紧紧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呻吟。
比起身体上的寒冷，心里的冻土更加坚硬。
母亲倒下时那双涣散的眼睛，额角涌出的、滚烫粘稠的鲜血，陈大彪那狰狞的嘴脸，村民们麻木或躲闪的目光……这些画面在他脑海里反复闪现，每一次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深处。
恨意，是支撑他此刻没有冻僵、没有倒下的唯一燃料。
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紧紧握住那枚冰凉的金属扣子和那个小小的蓝色布包。
这是母亲用命换来的线索，是他通往未知前路的全部盘缠和信念。
“东莞……刀疤……爹……”他在心里反复咀嚼着这几个词，试图从中拼凑出一点关于过去和未来的模糊图景，却只有一片迷雾。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黎明艰难地撕破了夜幕。
列车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短暂减速，却没有完全停下。
就在这缓慢行进的片刻，车厢连接处传来一阵窸窣响动。
陈默警惕地缩了缩身体，透过煤块的缝隙看去。
只见一个黑影敏捷地扒上了车厢边缘，动作熟练地翻了进来。
那是一个看起来比陈默大几岁的青年，同样衣衫褴褛，脸上沾满煤灰，但一双眼睛却格外机警明亮。
他进来后，迅速扫视了一眼车厢，立刻发现了蜷缩在角落的陈默。
两人目光在空中相遇，都是一愣，随即都充满了戒备。
那青年犹豫了一下，没有靠近，而是选择在车厢的另一头找了个位置坐下，同样把自己埋进煤堆里，只露出眼睛观察着陈默。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风声和列车轰鸣。
又过了许久，也许是察觉到陈默似乎没有威胁，也许是寒冷和孤独让人难以忍受，那青年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浓重的口音：“喂，小子，哪来的？”
陈默紧闭着嘴，没有回答，只是警惕地看着他。
青年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道：“俺叫李柱，河南的。
家里遭了灾，活不下去了，去南边讨口饭吃。”
他顿了顿，看向陈默，“看你这样，也差不多吧？”
陈默依旧沉默，但紧绷的身体略微放松了一丝。
李柱的遭遇，让他产生了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微妙共鸣。
李柱似乎是个话痨，也许是这漫长的旅途太过压抑，他继续低声说着：“这鬼车子，真他娘的冷啊……听说南边暖和，冬天也不用穿棉袄，地里一年能种三季稻子……到了地方，找个工地搬砖，好歹能混口饱饭……”他说着对南方的模糊向往，说着听来的传闻，更多的是对饥饿和寒冷的抱怨。
陈默大部分时间只是听着，偶尔在李柱问道“你呢？”
的时候，含糊地“嗯”一声，或者摇摇头。
但他的沉默，并没有阻止李柱把他当成倾诉的对象。
在这颠簸前行的、冰冷的列车上，两个陌生的少年，因为共同的苦难和方向，暂时形成了一种脆弱而奇妙的联结。
白天过去，夜幕再次降临。
寒冷加剧，饥饿也开始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们的胃。
陈默从怀里掏出临走前林晓燕悄悄塞给他的、己经冻得硬邦邦的窝窝头，小心地掰了一半，犹豫了一下，扔给了对面的李柱。
李柱愣了一下，接住窝窝头，眼中闪过一丝感激，也没道谢，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吃完后，他抹了抹嘴，看着陈默，压低声音说：“兄弟，看你不像常跑路的。
给你提个醒，南边……也不是啥天堂。
乱得很。”
陈默终于开口，声音因为寒冷和久未说话而有些沙哑：“怎么乱？”
见陈默回应，李柱来了精神，凑近了些，神秘兮兮地说：“俺听老家去过的人说，那边工厂多，人也杂。
有本地帮，有外省帮，为了抢地盘、抢活干，经常打架斗殴，下手黑着呢！
还有‘黑心工头’，专门坑骗俺们这种外地来的，干完活不给钱，甚至……”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眼神里带着一丝恐惧。
“还有啊，”李柱继续说道，“那边的‘条子’（警察）也厉害，管得严，要是没‘暂住证’，被抓住了就得遣送回来。
所以到了地方，得赶紧找地方落脚，办证……”这些闻所未闻的名词和潜在的危险，像一团新的乌云，笼罩在陈默的心头。
他原本以为，离开陈家坳那个地狱，前方就算不是天堂，至少也能喘口气。
但现在看来，他只不过是跳进了一个更大、更复杂的漩涡。
“不过你也别太怕，”李柱见他脸色凝重，又安慰道，“只要机灵点，有力气，总能找到活路。
俺有个远房表哥就在东莞那边，听说混得还行，等找到了他，说不定能帮衬咱们一把。”
陈默点了点头，心里却不敢完全相信这份突如其来的“好运”。
母亲的死，陈大彪的欺凌，让他深刻地明白，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
列车继续南下，气温似乎真的在一点点回升，但空气中的湿气也越来越重，是一种粘腻的、不同于北方干冷的寒意。
第三天下午，列车在一个较大的编组站长时间减速，准备重新编组。
周围的景象开始变得不同，出现了更多低矮的厂房、密集的电线杆，空气中隐隐传来城市特有的喧嚣和一种陌生的工业气息。
“快到了！
估计前面就是广州了，过了广州就是东莞！”
李柱有些兴奋地站起来，活动着冻僵的手脚。
然而，就在这时，几道强烈的手电光柱突然从站台方向射来，伴随着严厉的呵斥：“里面的人！
出来！”
“检查！
都下车！”
是巡站的铁路警察！
陈默和李柱的脸色瞬间大变。
“操！
碰上查车的了！
快跑！”
李柱反应极快，低吼一声，毫不犹豫地翻身就往车厢另一侧跳去！
陈默的心脏猛地收缩，几乎是本能地跟着李柱，手脚并用地爬上车厢边缘，不顾一切地纵身跃下！
“砰！”
身体重重地摔在坚硬的路基石子上，一阵剧痛从脚踝传来，他踉跄了几步，差点摔倒。
“站住！
别跑！”
身后的呵斥声和脚步声迅速逼近。
“这边！
快！”
李柱在前方不远处招手，他对这种逃亡似乎颇有经验，专门往堆满货物的站台和废弃车厢的缝隙里钻。
陈默咬紧牙关，忍着脚踝的疼痛，拼命跟上。
肾上腺素疯狂分泌，让他暂时忘记了寒冷和饥饿，只剩下求生的本能。
两人在复杂的站场里左冲右突，利用各种障碍物躲避着追赶。
手电光柱在他们身后乱晃，叫骂声不绝于耳。
终于，在钻过一道破损的铁丝网后，他们暂时甩掉了追兵。
两人躲在一堆巨大的水泥管后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擂鼓般狂跳。
惊魂稍定，李柱擦了把汗，咧嘴想笑，却扯动了干裂的嘴唇，嘶了一声：“妈的，真刺激！
总算……”他的话还没说完，陈默却猛地捂住了他的嘴，眼神锐利地望向水泥管外的方向。
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了几个叼着烟、吊儿郎当的身影。
他们穿着邋遢的工装，眼神不善地上下打量着刚刚脱离险境、狼狈不堪的陈默和李柱，就像在看两只误入狼群的羔羊。
其中一个领头的，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用生硬的普通话问道：“喂，两个北佬，刚下火车？
想找活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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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自己深深埋进这黑色的庇护所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望着车外飞速倒退的、模糊不清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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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默大部分时间只是听着，偶尔在李柱问道“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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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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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默的心脏猛地收缩，几乎是本能地跟着李柱，手脚并用地爬上车厢边缘，不顾一切地纵身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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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在钻过一道破损的铁丝网后，他们暂时甩掉了追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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