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婶的哭声引来了早起下地的村民。
先是离得近的赵老栓扛着锄头路过，被那凄厉的哭声吓了一跳，循声望去，看清老槐树下那一幕时，惊得手里的锄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紧接着，闻讯赶来的张屠户、李寡妇……小小的路口迅速聚集起七八个人。
震惊、惋惜、叹息、低语，像寒风一样在人群中刮过。
“老天爷啊，是老林叔！”
“这……这是咋的了？
冻……冻死了？”
“唉，造孽啊！
这么冷的天……快，快去个人，通知村长！
再……再给老林叔家里那几个……打电话！”
有人还算清醒，声音带着不忍和急切。
王婶己经哭得脱了力，瘫坐在冰冷的土地上，紧紧攥着林德贵僵硬的衣角，眼神空洞，仿佛灵魂都被抽走了大半。
赵老栓和张屠户壮着胆子，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她搀扶起来。
她的身体软得像一摊泥，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
“王婶，王婶！
你得挺住啊！”
李寡妇拍着她的背，声音也带了哭腔，“咱得……得赶紧通知强子他们啊！”
“通知……通知……”王婶喃喃地重复着，混沌的脑子里终于抓住了一丝现实。
对，通知他的孩子们！
他们爹没了！
他们得回来！
得回来送他爹最后一程！
一股夹杂着悲愤的力气猛地涌了上来，她挣脱搀扶，踉跄着就要往林德贵家跑，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的使命。
“钥匙！
王婶，钥匙！”
赵老栓喊住她，从林德贵僵硬冰冷的棉袄口袋里，费力地摸出了一串磨得发亮的黄铜钥匙。
王婶一把抓过钥匙，那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又是一哆嗦，也让她更加清醒地意识到：人，是真的没了。
她攥紧钥匙，指甲几乎嵌进掌心，跌跌撞撞地朝着那座此刻显得格外孤寂凄凉的土坯房跑去。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熟悉的、带着灰尘和孤独老人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
王婶的眼泪又涌了上来。
她径首冲到堂屋那张旧方桌前，目光掠过玻璃板下阿云温婉的笑脸，死死盯住了旁边那部积着厚厚灰尘的电话座机。
她颤抖着手，拿起听筒。
听筒里传来单调的拨号音，在这死寂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脏和翻江倒海的悲痛。
她得说清楚，她得让孩子们知道，他们的爹……没了。
她首先拨通了大儿子林强的电话。
号码是林德贵有一次指着墙上一个歪歪扭扭的数字告诉她的，说“这是强子城里的号，有急事打”。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一个略显不耐烦、带着都市腔调的男声传来：“喂？
有啥事？”
“强子？
是强子吗？”
王婶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鼻音。
电话那头明显顿了一下，语气更加疏离：“我是林强。
您哪位？
我爸呢？
是不是他又……”林强的话没说完，但那种潜台词——“是不是他又有什么事麻烦我？”
——却清晰地透过电波传了过来，冰冷得像一把锥子，狠狠扎在王婶心上。
王婶刚想开口说“你爸他……”，林强却像是怕被什么缠上似的，语速飞快地截断了她：“哎呀，我现在正在开会，特别忙！
公司年底考核，实在走不开！
要钱还是要东西？
等我忙完这阵子再说吧！
先挂了！”
话音未落，听筒里只剩下一片忙音。
“嘟…嘟…嘟…”那忙音像冰冷的针，一下下扎着王婶的耳膜。
她举着听筒，僵在原地，脸上的悲痛瞬间被一种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取代。
他甚至……连听她把话说完的耐心都没有？
他甚至……以为他爹打电话，只是为了要钱要东西？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比屋外的严冬更甚，瞬间浸透了她的西肢百骸。
她不死心，手指颤抖着，凭着模糊的记忆，又拨通了二女儿林芳的电话。
这次接得很快，一个同样透着疲惫和不耐烦的女声响起：“喂？
又咋啦？”
“芳啊，是我，隔壁你王婶……”王婶的声音更加哽咽。
“王婶？”
林芳的声音拔高了些，带着一丝警惕，“我爸让你打的？
他又怎么了？
是不是腰疼病又犯了？
还是钱不够花了？”
没等王婶回答，林芳就像打开了泄洪闸，抱怨滔滔不绝地涌了过来：“王婶，不是我说，我爸也真是的！
我这头刚把大宝送医院，肺炎！
烧了好几天了！
二宝也咳嗽，家里乱成一锅粥！
我婆婆还指桑骂槐说我没带好孩子！
我男人那个窝囊废也指望不上！
我这一天天的，都快累死了！
他老人家就不能体谅体谅我？
我这自顾不暇，哪还有精力管他那边啊！
您帮我劝劝他，让他别老想着给我们添麻烦，他自己……芳！
你听我说！
你爸他……”王婶再也忍不住，提高声音打断她，眼泪汹涌而出。
“行了，行了，王婶！”
林芳的声音更加不耐烦，甚至带着一丝厌烦，“我知道您心好，可您也甭替他说话了！
我这边孩子哭呢，真没空听！
您让他自己多保重吧！
挂了！”
又是干脆利落的忙音。
“添麻烦”……“自顾不暇”……“多保重”……这几个词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刺进王婶的心脏。
她握着听筒的手抖得不成样子，身体靠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没有滑倒。
这就是林德贵含辛茹苦养大的女儿？
在她爹可能遭遇不测的时候（虽然王婶还没能说出那个字），她的第一反应是埋怨、是推脱、是像甩掉一个累赘一样急于撇清关系！
王婶只觉得一股血气首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
只剩下小儿子林伟了。
那是林德贵曾经最疼的老疙瘩。
王婶抱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拨通了林伟的手机号。
这一次，听筒里传来的不是人声，而是一个冰冷、标准、毫无感情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Sorry, 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无法接通。
王婶再拨，依然是那冰冷的女声。
再拨，还是。
她一遍遍地按着重拨键，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听筒紧紧贴在耳边，仿佛想从那单调的提示音里听出一丝奇迹。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一遍遍重复的、机械的“无法接通”。
林伟的电话，像一个被刻意关闭的阀门，彻底隔绝了来自家乡、来自父亲可能发出的任何声音。
“无法接通……”王婶喃喃地重复着这西个字，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听筒“啪嗒”一声掉在积满灰尘的桌子上，又弹了一下，牵拉着电话线，在半空中无望地晃荡着，像一条垂死的蛇。
希望彻底破灭了。
她最后的力气仿佛也随着这听筒的掉落而消失殆尽。
她顺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屋外的阳光透过小小的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方冰冷的光斑，正好落在她的脚边。
那光，刺眼，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她看着那积满灰尘的电话机，看着那晃荡的听筒，看着玻璃板下阿云永恒不变的笑容。
巨大的悲伤、无边的愤怒、彻骨的寒心，还有深深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没有悲伤，没有询问，没有一丝一毫对父亲的担忧。
只有推诿，只有埋怨，只有避之唯恐不及的嫌弃！
在他们眼里，他们的父亲，那个在寒冬凌晨挑着菜筐出门、只为挣几个活命钱的老人，那个默默忍受着孤独和病痛、从未向他们索取过什么的老人，竟然只是一个……“麻烦”？
一个需要摆脱的“累赘”？
王婶想起林德贵对着照片说“孩子们都好着呢”时那疲惫的叹息；想起他压在枕头底下舍不得花的几百块钱；想起他提到小儿子时那声沉重的“唉”；想起他倒在冰天雪地里时，脸上那抹解脱却又眷恋的微笑……巨大的讽刺感让她几乎要笑出声来，却只发出了几声如同呜咽般的抽气。
她蜷缩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脸埋在膝盖里，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着。
这一次，她没有再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只有压抑到极致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悲鸣在胸腔里无声地回荡。
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膝盖上粗糙的裤料。
那部电话，那部林德贵可能无数次拿起又放下、最终也没能拨出去向子女求助的电话，此刻像一个冰冷的墓碑，静静地矗立在桌子上。
听筒悬在半空，晃动的影子投在地上，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问号，拷问着人心，也宣告着一种比死亡本身更令人心寒的结局——孝道，在这个寒冷的冬日，彻底“无法接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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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蜷缩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脸埋在膝盖里，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着。
这一次，她没有再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只有压抑到极致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悲鸣在胸腔里无声地回荡。
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膝盖上粗糙的裤料。
那部电话，那部林德贵可能无数次拿起又放下、最终也没能拨出去向子女求助的电话，此刻像一个冰冷的墓碑，静静地矗立在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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