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像被冰水浸过的鞭子，抽在张家庄的土墙和光秃秃的树梢上，发出呜呜的尖啸。
年关的喜庆被那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只余下空气里若有若无的焦糊味，和张家院子里挥之不去的压抑。
那焦糊味，顽固地钻进张瑾瑞的鼻腔，日夜提醒着他那个失去的大学梦，和那个在灰烬中立下的、更为沉重的誓言——当消防兵。
可这条路在哪里？
怎么走？
他像一个在黑暗中摸索的盲人，空有一腔热血，却找不到通往光明的路径。
他知道自己必须行动起来，找到那条通往消防队伍的路。
第一个浮现在他脑海的，是村支书张建国——村里最有见识、最懂政策的人。
村委会的办公室烧着煤炉，暖烘烘的，与屋外的严寒是两个世界。
张建国听完张瑾瑞的想法，捧着搪瓷缸子的手顿了顿，抬起眼，目光里是长辈的忧虑：“瑾瑞，你爹妈同意了？
消防兵，那可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儿，跟你在土里刨食不一样，那是真刀真枪跟火神爷干仗！”
“建国叔，我想清楚了。”
张瑾瑞站得笔首，像一棵迎着风的白杨，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火场我见过，我知道那是啥地方。
房子、粮食、盼头，眨眼就没了。
正因为知道失去是啥滋味，我才更想去守住别人的。
您告诉我，该咋办？”
张建国叹了口气，放下缸子，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氤氲开：“路子，是‘应征入伍’。
咱农村娃，都这么走。
先去乡镇武装部报名，初审、体检、政审，一层层过。
但问题是，”他加重了语气，身体微微前倾，“分配不由你！
消防是武警，是特殊兵种，名额少，盯着的人多，身体素质、文化考试，要求都高得很！
你就算各项合格，最后分到边防、野战军，也说不准。
想指着名去消防，难！”
“一点办法都没有？”
张瑾瑞的心往下沉，像是坠了块石头。
“难！”
张建国摇头，手指敲着桌面，“除非你各项指标都拔尖，让招兵的人一眼就相中。
可那体能标准…”他咂咂嘴，努力回忆着，“我听人提过一嘴，五公里越野，跑不进二十分钟，人家眼皮都懒得抬。
引体向上，十几个是起步价。
你这身板干活行，但那种训练，是两码事。”
“具体是多少？
叔，您知道具体标准吗？
五公里、引体向上，还有其他呢？”
张瑾瑞急切地追问，他需要确切的数字，清晰的目标，而不是模糊的“听说”。
他需要一份可以丈量、可以追赶的地图。
“这我可说不准喽，”张建国爱莫能助地摊手，“县武装部的人可能清楚。
或者…咱邻村王德顺，早年当过兵，走南闯北见识多，兴许知道点门道。
你去问问他看。”
王德顺。
张瑾瑞牢牢记住这个名字。
这是他现在唯一的，闪着微光的线索。
从村委会出来，寒风扑面而来，但张瑾瑞心里却燃着一团火，一团被迷茫和急切点燃的火。
他立即回家，推出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自行车，不顾母亲“吃了饭再去”、“风太大”的劝阻，胡乱塞了个冷窝头，顶着凛冽的、能把人耳朵冻掉的寒风就往镇上赶。
十五里的土路，在寒冬里显得格外漫长。
风刮在脸上像粗糙的砂纸，手指很快就冻僵了，几乎握不住车把。
但他毫不在意，他满脑子都是关于消防兵的问题：到底要跑多快？
跳多远？
要学什么？
王德顺会知道吗？
他会告诉我吗？
王德顺的修车铺很好找，就在镇子东头，门口堆着像小山一样的废旧轮胎和零件，里面传来叮叮当当、富有节奏的敲打声，夹杂着机油和金属混合的独特气味。
铺子里光线昏暗，一个穿着沾满油污军大衣、身影精干的中年男人，正半个身子钻在一台拖拉机的底盘下。
张瑾瑞停好自行车，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忐忑，才朝着里面喊了声：“顺子叔？”
敲打声停了。
王德顺从车底利索地滑出来，脸上、手上都蹭着黑乎乎的油污，他抬起眼皮，用那双锐利得像是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打量着张瑾瑞：“修车？”
“不，不是…”张瑾瑞有些紧张，手心微微冒汗，“我是张家庄的，张大山家的儿子…我叫瑾瑞。
听说您当过兵，懂的多，想…想向您打听点当兵的事。”
“老张家的儿子？”
王德顺首起身，抓起一块看不出颜色的抹布擦着手，目光在他身上扫了几个来回，像是评估一件工具，“张瑾瑞…听说你不念大学了，要当兵？
还是消防兵？”
他的声音带着长期与金属摩擦般的沙哑，却有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张瑾瑞用力点头，从怀里摸出特意买的一包好烟，恭敬地递上一根。
王德顺这次接了，但没有点燃，只是放在粗糙的手指间慢慢捻着，仿佛在掂量着什么。
“小子，有种！”
他吐出三个字，语气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消防兵是纯爷们儿干的！
是汉子走的路！
不过我当年在野战部队，摸爬滚打，跟消防不太一样，隔行如隔山。”
张瑾瑞的心提了起来，刚燃起的希望火苗仿佛被风吹得摇曳不定。
“但道理是相通的。
当兵吃粮，保家卫国，这股子精气神是一样的。”
王德顺话锋一转，眼神里透出些遥远的追忆，像是在翻捡尘封的往事，“我有个过命的战友，铁子，后来就转到了消防，干到了中队长。
以前回来探亲，喝酒时常跟我念叨他们那儿的事。
想当消防兵，三道坎，铁门槛，你得迈过去，一道比一道难。”
张瑾瑞立刻屏住了呼吸，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到了耳朵上，生怕漏掉一个字。
“第一，体能坎。”
王德顺伸出第一根被油泥浸得看不清纹路的手指，语气斩钉截铁，“那是往死里练，把人当铁疙瘩捶打！
五公里徒手越野，优秀是十八分钟，你至少得跑进二十分以内，才有资格让人家看一眼；百米冲刺，十二秒五算合格，你得冲着十二秒以内去；立定跳远，两米六是良好线，两米八才算尖子；单杠引体向上，标准是十二个，但你想被选上，得冲着十五个以上去！
这还只是最基础的项目，还有双杠臂屈伸、百米负重折返跑、俯卧撑……每一项都是硬指标，差一秒，少一个，可能就被刷下去了。”
每一个数字都像一记重锤，结结实实地砸在张瑾瑞心上。
他平时能扛百斤麦袋走几里地不歇气，觉得自己有一把子力气，但这种标准化的、追求极限速度和耐力的体能测试，他从未经历过，甚至无法想象跑进二十分钟的五公里是什么概念。
他只能在心里默默记下这些数字，同时飞快地盘算着自己现在大概是个什么水平，差距有多大。
“第二，文化坎。”
王德顺伸出第二根手指，神色比刚才更加严肃，甚至带着点警告的意味，“现在当兵，尤其是消防这种技术性越来越强的兵种，早就不是光卖力气就行的了！
要考试！
跟考学差不多，纸上见真章！”
他随手拿起旁边的一把扳手，敲了敲旁边一个废旧轮胎，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仿佛在强调其重要性。
“文化考试，百分卷。
语文、数学、政治，这些基础科目你得过关，怎么也得考个六七十分，这是硬杠杠，每年卡在这上头的愣头青不在少数。
但你想当消防兵，光这个还不够！”
他顿了顿，看着张瑾瑞疑惑的眼神，压低了声音，仿佛在透露什么至关重要的机密，“我那战友说了，现在很多地方招消防员，尤其是想挑好苗子重点培养的，会在文化考试里加料！
加的就是消防专业知识理论！”
“消防…理论？”
张瑾瑞彻底愣住了，这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救火不是扛着水枪往里冲就行了吗？
“对！
理论！
科学的玩意儿！”
王德顺语气肯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你别以为光会扛水枪往里冲就行！
那是玩命，不是本事！
为啥木头、汽油、电器着火不能用一样的方法救？
为啥有些火你用水泼反而炸得更厉害？
浓烟里怎么辨方向、怎么低姿匍匐、怎么保护呼吸？
煤气罐着火了你先关阀还是先灭火？
油锅起火盖锅盖为啥有用？
这些都不是凭蛮干、凭运气能解决的，得懂背后的道理！
不然人救不出来，自己还得搭进去！
队伍里不要莽夫！”
他掰着手指头，开始给张瑾瑞数那些对他而言如同天书般的名词：“我听说，大概会考一些最基础的，比如燃烧的三要素（可燃物、助燃物、着火源），缺一个这火就着不起来，灭火就是破坏其中一个；火灾的分类，什么A类固体火、B类液体火、C类气体火、D类金属火、E类带电火，不同类型的火，用的灭火器不一样，扑救方法也天差地别！
还有常见的灭火方法，隔离法、窒息法、冷却法、化学抑制法，你得明白是咋回事，用在什么场合。
甚至可能还会涉及到消防器材的识别和使用要点，比如手提式干粉灭火器、二氧化碳灭火器都适用什么火灾，怎么检查压力表，怎么拔销子、握管子、压把子；消防水带怎么快速连接分水器和水枪；空气呼吸器大概是个什么原理，能支撑多久……”每一个名词对张瑾瑞来说都无比陌生，却又仿佛带着火场里生死攸关的重量，沉甸甸地压下来。
他原本以为只要身体够棒、不怕死就行，没想到还要学这么多听起来就很复杂、很精细的东西。
他感到一阵头皮发麻，但也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头涌上来。
王德顺看着张瑾瑞有些怔住、却又迅速凝聚起专注力的表情，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郑重：“所以啊，小子，别光顾着傻练肌肉，也得动脑筋，往这里头装东西！”
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这些东西，你文化考试分数考高了，尤其是消防理论部分答得好，招兵的人一看，嘿，这小子是个有心人，提前做了功课，是块干消防的料！
那印象分就好了，把你分到消防的机会不就大大增加了？
这叫说话硬气，选择权大！
到时候，就算你体能稍微差一点点，人家也愿意给你机会！”
张瑾瑞重重地点头，把“燃烧三要素”、“火灾分类”、“灭火方法”、“灭火器使用”这些关键词，像钉子一样死死钉在心里。
他意识到，这条淬火之路，不仅是身体的锤炼，更是头脑的武装。
他需要学习的，远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
“第三，意志坎。”
王德顺伸出第三根手指，先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然后又用力捶了捶自己的胸口，“这里面，还有这里面，都得够硬！
够韧！
体检的时候，就有心理测试，一堆题目，弯弯绕绕，看你的抗压能力，怕不怕黑、怕不怕高、怕不怕密闭空间。
到了真火场，那更是考验！
高温能烤化鞋底，浓烟伸手不见五指，有毒气体吸一口就完蛋，还有那不知道啥时候会发生的轰燃、建筑坍塌……哪一样都能把新兵蛋子吓尿裤子！
没有一颗扛得住事、稳得住神、不怕死但也珍惜命的大心脏，趁早别去！
去了也是害人害己！”
说到这里，王德顺的语气变得格外深沉，带着一种经历过事的沧桑：“我战友说过，火场里最可怕的，有时候不是那明晃晃的火，是烟！
那黑烟滚滚的，像墙一样推过来，啥也看不见，温度高达几百度，吸一口就能把人呛晕过去。
而且烧着的房子、厂房，指不定哪根梁、哪块板就塌下来了……这些，你都得有心理准备，不是光凭一腔热血就够的。”
张瑾瑞静静地听着，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晚麦场火灾的场景，现在回想起来，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些逆火而行的消防员面对的是什么。
他们不是不怕，而是明知危险，也必须往里冲的职责和信念。
王德顺说完，走到墙角一个满是油污的旧工具箱边，翻找半天，扯出一张不知是进货单还是什么的皱巴巴纸片，又找了截短短的铅笔头，就着昏暗的光线，把他刚才说的几个关键体能标准和消防理论要点，歪歪扭扭地写了下来，递给张瑾瑞。
“小子，我能帮你的，能想到的，就这么多。”
王德顺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还有过来人的感慨，“这条路，门槛高，道也窄，得靠你自己一拳一脚、一滴汗一滴血地打出来。
没人能替你。”
张瑾瑞紧紧攥着那张沾着油渍、却重若千钧的纸片，像是握住了通往未知世界的地图和钥匙。
他挺首腰板，后退一步，朝着王德顺，深深地、标准地鞠了一躬：“顺子叔，谢谢您！
您的指点，对我太重要了！”
回家的路，风似乎没那么刺骨了。
他骑着车，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那些具体的数字、那些陌生的消防术语、以及王德顺语重心长的话语。
问道之初，眼前的迷雾似乎被拨开了一些，一条模糊却充满挑战的路径显现出来。
但张瑾瑞知道，这只是开始，前方，是更陡峭、需要他拼尽全部力气去攀登的山崖。
他握紧了车把，眼神望向远方灰蒙蒙的天空，里面燃烧着一种叫做“决心”的火焰。
问道之惑己解，接下来，该是立下契约，奔赴淬火之炼的时候了。
（第三章 问道于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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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
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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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的指点，对我太重要了！”
回家的路，风似乎没那么刺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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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张瑾瑞知道，这只是开始，前方，是更陡峭、需要他拼尽全部力气去攀登的山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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