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在一片粘稠的死寂中沉浮。
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如同凝固的墨块，包裹着林衍残存的感知。
他像一粒尘埃，在虚无中缓慢飘荡，唯一的实感是那股从意识深处不断上涌的、钝重的疲惫与拉扯感。
不知过了多久，一点微光刺破了这永恒的黑暗。
那光芒起初极小，如同星火，随即猛地扩散，化作汹涌的洪流——无数陌生的画面、声音、情感，强行灌入他的脑海，如同被强行塞入了一整段不属于他的人生。
他“看”到了连绵的、仿佛巨龙脊背般的青翠山峦——大苍山。
一个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短褂、皮肤晒成小麦色的少年，正背着半满的草药篓，灵活地攀爬在崎岖的山道上。
少年眉眼质朴，带着山野特有的坚韧，脖颈上挂着一块用红绳系着的、温润的黑石。
这个少年，也叫林衍。
记忆的画卷无情地展开。
山脚下的贫瘠农田，沉默劳作的父亲，以及十岁那年，母亲在病榻上枯槁的面容和最终无力回天的结局……生活的重担过早地压在了少年稚嫩的肩膀上。
采药、劈柴、耕种，日复一日，清苦，却也曾有过依靠。
转折发生在十五岁那年的春天。
几名衣袂飘飘、御剑而来的“仙师”降临山村，引得村民们顶礼膜拜。
测试“仙根”那天，少年被一位面容温和的仙长拂过头顶，听到了那句改变他命运的话：“此子身具微弱灵气，或可雕琢。”
希望，如同旱地里投入的一颗种子，瞬间发芽。
他告别了佝偻的父亲，揣着母亲留下的黑石和父亲的殷切目光，踏上了前往仙门“紫苍宗”的路。
离村时，村口老槐树下父亲攥着黑石反复叮嘱的画面，成了他记忆中关于家乡最后的、带着泪光的温暖。
紫苍宗的景象远超他的想象。
白玉山门巍峨耸立，“紫苍宗”三个鎏金大字气势迫人。
亭台楼阁隐于云雾，剑光如虹划破长空……少年心潮澎湃，暗自发誓要出人头地，将来风风光光地接父亲出山。
然而，这憧憬在“测灵殿”那冰冷的水晶球前，被击得粉碎。
他亲眼看着前面的少年少女们让水晶球爆发出夺目的红、蓝、绿各色光华，引来阵阵惊叹。
轮到他时，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将所有的希望都倾注在掌心，紧贴那冰凉的水晶球。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水晶球通透依旧，没有泛起哪怕一丝一毫的光晕。
“无灵根，修仙废材！”
负责检测的执事声音冰冷，如同宣判死刑，“连做记名弟子的资格都没有！”
“废材”二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
周围的窃笑和怜悯的目光，化作无形的针，刺得他体无完肤。
希望彻底熄灭，他被打入宗门最底层，成了丹房一名任人驱使的杂役。
阴暗潮湿的茅草屋，永远也洗不完的、沾满药渣的丹炉，以及内门、外门弟子们毫不掩饰的鄙夷与随意打骂，构成了他灰暗生活的全部。
他试图偷偷修炼捡来的功法，却绝望地发现，没有灵根，他连最微弱的灵气都无法捕捉。
就在他心灰意冷，几乎要被这绝望吞噬时，一束微光照了进来——木禾。
同样没有灵根，同样被发配到丹房的小姑娘。
第一次见她，她正被两个丹房弟子推搡取乐，唯一的窝窝头被踢飞在泥地里。
一股莫名的冲动让当时的少年（原主）站了出来，用自己单薄的脊背挡住了落向她的拳脚。
自那以后，两个被世界遗弃的灵魂，在冰冷的宗门角落里相互依偎着取暖。
他帮她扛最重的柴，她为他缝补破旧的衣衫；他在她被毒蛇咬伤时，拼了命背她求医；她在他被刁难时，鼓起勇气跑去求助。
在那个风雪夜里，两人分食一个冻硬的窝头，互相用体温抵御严寒，木禾带着哭腔说：“阿衍哥，我只有你了。”
这句依赖，成了少年在无尽黑暗中坚持下去的唯一支柱。
他放弃了虚无缥缈的仙道，只求能与木禾平安度日，将来有机会，一起逃离这里，回到山里过平凡的生活。
但这卑微的愿望，也被残酷的现实碾碎。
记忆的终点，是内门弟子赵磊狞笑的脸，是后脑撞击石阶时沉闷的巨响，是木禾撕心裂肺的哭喊，以及最后蔓延开来的、冰冷的黑暗……林衍猛地睁开双眼，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
柴房发黑的房梁和垂落的茅草再次映入眼帘，原主短暂而苦涩的一生，如同亲历，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
同情、愤怒、无奈……种种情绪交织。
他占据了这具身体，承接了这份记忆，也承接了原主所有的恩怨情仇。
“原来如此……”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
他轻轻摩挲着虎口的那道疤痕，仿佛能感受到原主曾经的劳苦与挣扎。
“你的苦难，我感受到了。”
他在心中默念，“从今往后，我就是林衍。
你的因果，我来承担；你的屈辱，我来洗刷；木禾……我会替你守护。”
这时，柴房的门被轻轻推开，木禾端着一碗冒着微弱热气的稀薄米汤，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看到坐起身的林衍，她黯淡的眼睛瞬间被点亮。
“阿衍哥！
你……你真的醒了！”
她几乎是扑到草堆边，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喜悦和一丝未散的后怕，眼圈迅速泛红，“我还以为……你再也……”林衍看着她瘦小的身影和眼中毫不作伪的关切，原主记忆里关于她的点点滴滴瞬间涌上心头，一种混杂着责任与怜惜的情感自然流露。
他接过那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米汤，温暖的触感从粗陶碗壁传来。
“禾禾，”他开口，声音虽沙哑，却带着一种让木禾微微一愣的沉稳，“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他轻轻吹开热气，喝了一口那寡淡的米汤，暖流顺着喉咙滑入胃中，也仿佛注入了这具冰冷躯干的生机。
“以后，”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却坚定地看向木禾，“不会再这样了。
我不会再让人随意欺辱我们。”
木禾怔怔地看着他，眼前的阿衍哥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眼神不再是过去的麻木或隐忍，而是多了一种她看不懂的、如同山石般沉静的力量。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信任在她清澈的眸子里毫无保留。
她开始絮絮叨叨地说着他昏迷这几天里，杂役处管事的漠不关心，丹房弟子依旧的嚣张，以及她偷偷藏起一点米熬了这碗汤的琐事……林衍静静地听着，不再言语。
他的目光越过木禾，透过那破木板的缝隙，看向窗外。
天色己蒙蒙亮，一缕微弱的晨光挣扎着穿透尘埃，在冰冷的泥地上投下一小片模糊的光斑。
黑暗尚未完全退去，但光己经来了。
属于他林衍的，在这个残酷而神奇的修仙世界里的道路，此刻，才刚刚在脚下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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