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玄的目光随着我的视线，也落在了那扇西侧的窗棂上。
他眼底的疲惫被一种冰冷的锐利取代，那属于储君的、即使濒死也未曾完全磨灭的威仪，悄然复苏。
“你要动那棵树？”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看来，他也并非对那棵古槐的异常毫无察觉，或许只是囿于“规则”或是别的什么，从未深究。
“不是动，是‘请教’。”
我纠正道，“殿下，毒物不会说话，但它们存在的痕迹，会告诉我们很多事。
比如，下毒者的手段，甚至……目的。”
他没有立刻反对，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在权衡，在评估我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数”究竟能带来生机，还是加速毁灭。
“你需要什么？”
他终于问道，语气是公事公办的冷静，但我知道，这己是他目前能给出的最大限度的许可和资源。
“首先，我需要一些东西。”
我毫不客气地列出清单，“一套不起眼的粗布衣裳，最好是宫内杂役或花匠所穿；一把小铲，要干净未沾异味的；几个大小不一的、可以密封的瓷瓶或油纸包；一些新鲜的牲畜血液，鸡血亦可；还有……一把锋利的匕首。”
听到最后一项，他眉头微蹙。
“防身，以及取样。”
我解释道，“殿下，探查毒源，并非吟风弄月。”
他沉默片刻，对那个年长的太监吩咐道：“德禄，按她说的去办，要隐秘。”
德禄公公脸上闪过一丝为难，但不敢违逆，躬身应了声“是”，匆匆退下安排。
等待的间隙，寝殿内再次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
萧景玄靠在床头，闭目养神，但我知道他并未睡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和偶尔微微颤动的睫毛，显示他内心远不如表面平静。
他在赌，用一个来历不明、言行诡异的冲喜新娘，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真相”。
而我，则在脑中反复推演接下来的行动。
古槐。
气味源头。
子时异常。
假设致幻气体来自槐树本身或其周边土壤。
那么，传播途径很可能是通过空气，尤其是在夜间气压、湿度变化时，更容易聚集和扩散。
守则禁止子时凝望，或许不仅仅是因为视觉误导，更可能是因为那个时间段，气体浓度最高，凝视行为本身可能导致瞳孔放大、呼吸加深，吸入更多毒素。
要验证这一点，我需要近距离接触，采集土壤、树皮、可能存在的菌类样本。
同时，需要测试气体的影响范围和强度。
德禄的效率很高，不到半个时辰，东西便陆续秘密送来。
粗布衣裳有些宽大，但正好方便活动。
我将瓷瓶和油纸包小心收好，匕首贴身藏于袖中暗袋。
那碗尚带温热的鸡血，则用另一个瓦罐装着。
“我出去期间，殿下最好让他们紧闭殿门，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
我换上粗布衣裳，将头发利落地挽起，对萧景玄说道。
他睁开眼，看着我这副打扮，眼神复杂，最终只是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我端起那碗鸡血，走到西侧窗边，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将窗户推开！
“吱呀——”老旧窗枢发出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殿内的德禄和另一个小太监吓得一哆嗦，连萧景玄都瞬间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窗外，清冷的月光如水银泻地，将那棵虬枝盘结的古槐照得清清楚楚。
树影在地面上拉得很长，纹丝不动。
之前看到的那抹红色绸缎，依旧挂在较高的枝桠上，像一道凝固的血痕。
几乎在开窗的瞬间，那股甜腻腥气如同找到突破口，猛地增强了数倍，扑面而来！
比之前在殿内嗅到的要浓郁得多，几乎令人作呕。
我强忍着不适，没有立刻屏息，而是仔细分辨着这加强版的气味成分。
甜腻感更重，带着一种腐烂花果的酵味，腥气则更像是……某种动物巢穴混杂着血腥的怪味。
没有犹豫，我将手中那碗鸡血，朝着古槐根系附近的地面，用力泼洒过去！
鲜红的血液溅落在布满落叶和杂草的土地上，迅速渗入，只留下深色的痕迹。
我做这个动作，有两个目的。
第一，血腥味可能会刺激或吸引某些与毒源相关的生物（如果存在的话），从而暴露更多信息。
第二，这是一种标记，血液渗透的速度和方式，可以间接反映土壤的疏松程度和结构。
泼完血，我立刻后退一步，屏住呼吸，仔细观察。
起初，并无异状。
只有夜风吹过树叶的轻微沙沙声——这次，是真的有风了。
但几息之后，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血液渗透的那片区域周围，土壤似乎……微微蠕动了一下？
不，不是土壤本身，而是土壤表面那些腐败的落叶和细微的尘土，仿佛被一股无形的气流吹动，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漩涡。
紧接着，一丝丝极其淡薄的、几乎肉眼难以察觉的浅粉色烟雾，从血液渗入的土壤缝隙中，袅袅升起！
这烟雾极淡，在月光下几乎透明，若非我全神贯注，根本发现不了。
它们升起后，并不立刻消散，而是如同有生命般，缓缓缠绕上古槐粗壮的根系和靠近地面的树干部分。
而那股甜腻腥气，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我心中凛然。
果然！
毒源不在树上，而在树下！
这棵古槐，或许只是一个载体，或者一个天然的“烟囱”，将地底某种物质散发的气体，通过树根和树干吸收、传导，再于特定时间（如子时）通过枝叶或树皮缝隙释放出来！
那浅粉色烟雾，很可能就是致幻气体的本体，或者其重要组成部分。
它被新鲜血液（富含铁离子或其他成分）激活了？
我不敢怠慢，立刻用浸过清水的布巾蒙住口鼻（这是我提前准备的简陋防护），拿起小铲和瓷瓶，快步走出寝殿，来到庭院之中。
脚踏在冰凉的石板路上，我迅速靠近古槐。
越靠近，那股气味越是浓烈，浅粉色的烟雾也似乎更明显了些，缠绕在树根处，如同一条条诡异的纱绫。
我没有先去碰那些烟雾，而是先用小铲，在距离树根约一尺远、未被血液泼洒的地方，小心地挖取了一些表层土壤，装入一个油纸包密封好。
然后，我转向那些升起烟雾的区域。
烟雾似乎是从几处看似普通的土壤缝隙中冒出的。
我屏住呼吸，用铲子小心地拨开那些缝隙周围的浮土。
随着浮土被拨开，下面的景象让我瞳孔一缩。
土壤下面，并非坚实的泥土，而是一层灰白色的、如同骨殖般的粉末，夹杂着一些黑褐色的、己经半碳化的植物根茎或动物骨骼碎片！
那些浅粉色的烟雾，正是从这些灰白色粉末和碎片之间的缝隙中渗透出来的。
这是……骨粉？
混合着某种特殊植物的燃烧残留物？
我立刻用小铲，极其小心地采集了一些灰白色粉末和黑褐色碎片，分别装入不同的瓷瓶，紧紧塞住瓶口。
做完这一切，我才将目光投向古槐的树干。
树皮粗糙皲裂，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暗沉的色泽。
我仔细检查树皮，尤其注意那些缝隙和结节处。
在约一人高的位置，我发现了一块树皮的颜色与他处略有不同，稍微新一些，边缘有极其细微的、不自然的撬动痕迹。
我用匕首尖小心地插入缝隙，轻轻一撬。
一小块树皮应声脱落，露出了里面一个被掏空的小小树洞。
树洞里，赫然放着一个用油纸紧紧包裹、只有拇指大小的物件！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绝非自然形成。
我用匕首尖小心地将那物件挑出来，落在掌心。
油纸包裹得很严实，但入手能感觉到里面是某种硬物。
我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将其同样收入一个空瓷瓶内。
至此，样本采集初步完成。
土壤、疑似骨粉和植物残骸、树洞中的神秘物件。
我迅速退离古槐范围，回到寝殿门口。
德禄和另一个太监早己按照吩咐将殿门紧闭。
我推门而入，反手将门闩上。
殿内，萧景玄依旧靠在床上，但目光紧紧锁定着我，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显然透过窗棂，看到了我方才的大部分举动。
“找到了？”
他声音沙哑地问。
“找到了部分。”
我扬了扬手中的瓷瓶和油纸包，“毒源很可能埋在树下，是某种混合了骨粉和特殊植物残骸的物质，能在特定条件下释放致幻气体。
另外，树上还有这个。”
我将那个装有油纸包的瓷瓶递给他看。
萧景玄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刺骨，他死死盯着那个瓷瓶，仿佛要将其看穿。
“骨粉……”他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脸上血色尽褪，眼神中翻涌起滔天的巨浪，那是震惊，是愤怒，更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我没有追问，只是将采集到的样本妥善收好。
现在不是深究幕后黑手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分析这些样本的成分，找到对抗或中和毒素的方法。
“殿下，现在你相信了吗？”
我看着他，平静地问。
萧景玄缓缓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时，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殿内的烛火都噼啪跳动了一下。
终于，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从今日起，东宫内，凡你所需，尽可便宜行事。”
“德禄，传孤的话，林姑娘……是孤请来的‘医者’，见她如见孤。”
德禄公公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了我一眼，随即深深低下头：“奴才遵命！”
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句许可，更是一种态度的转变，一种初步的、建立在共同秘密之上的同盟。
我微微颔首，算是接受。
“那么，接下来，我需要一个安静且安全的地方，以及一些简单的器皿，来‘读懂’这些毒物想告诉我们的故事。”
我的目光，落在了那些装有样本的瓶瓶罐罐上。
东宫的规则，己经被我撕开了一道口子。
而隐藏在规则下的血腥真相，正等待着我，一层层，将其剥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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