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亡者从不说话。
这一点，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
哈洛·兰德尔森被当局拖走了。
他们在他钱包里搜出两张宝丽来——全是佩妮·卡利斯托。
第一张，她赤身裸体，眼里还带着活气；第二张，人己经没了。
楼下传来史蒂维的小声啜泣，正窝在他妈妈怀里发抖。
皮科·蒙多警察局局长怀亚特·波特让我在史蒂维房间等着。
我坐在男孩乱糟糟的床沿上，床单上的褶皱里还卡着块橡皮。
没独自待上半分钟，突然，佩妮·卡利斯托就穿墙过来了，轻轻坐到我旁边。
脖子上那道狰狞的勒痕没了，干干净净，仿佛从没被勒过，更没死去过。
跟以前一样，她还是不说话。
我向来信那些关于今生来世的老说法。
这辈子是趟寻路净化的旅程，下辈子就俩去处：要么是灵魂宫殿那样的好地方，有无尽的热闹；要么是冷飕飕黑漆漆的鬼地方，想都不敢想。
说我脑子简单也行，别人都这么说。
斯托米·卢埃林那女人想法野，说这辈子的遭罪都是为了来世练兵。
她说人到了头，得被拷问诚实、骨气、胆子，还有敢跟恶斗的狠劲。
过了关，就被拉去当灵魂兵，在下辈子干件大事；没过的，就彻底没了。
说白了，斯托米觉得这辈子就是新兵营，下辈子是“服役”。
我真心盼着她是错的——她这套说法里藏着个吓人的理：这辈子经的这些恐怖，都是为了给下辈子更糟的日子打预防针。
斯托米还说，不管下辈子等着咱们的是啥，都值。
一半是因为够刺激，主要是因为到了“第三辈子”，服役的甜头就来了。
就我个人而言，我想比她预言的早一辈子尝到甜头。
可斯托米就爱延迟满足。
礼拜一馋根汁汽水浮冰，非得憋到礼拜二礼拜三才喝，还说等得越久越香。
我觉得吧：要是那么爱喝，礼拜一整一杯，礼拜二再来，礼拜三续上，多痛快。
斯托米说我这么折腾，早晚胖成八百磅的球，病了得叫建筑工人扛着起重机来抬。
“真要到那步，被平板车拖去医院丢死人，”她当时撇着嘴，“别指望我像吉明尼蟋蟀蹲鲸鱼脑袋上似的，蹲你鼓囊囊的肚子上唱《当你向星星许愿》。”
我敢打包票，迪士尼《木偶奇遇记》里，吉明尼蟋蟀压根没蹲过鲸鱼脑袋。
说不定他都没见过鲸鱼。
但我要是跟斯托米较这个真，她准会斜着眼瞅我，那眼神明摆着说“你是真傻还是找茬”。
这种眼神，能躲就躲，哪怕它算不上多吓人。
我坐在男孩床沿等着，想斯托米也没法让心情好起来。
说真的，床单上印的史酷比咧嘴笑成那样都逗不乐我，估计啥也没用了。
脑子里总转悠着哈洛——六岁就没了妈，本可以活成妈的骄傲，偏偏把妈的脸都丢尽了。
当然，也想着佩妮：年纪轻轻就没了，家里人遭的罪，那痛苦能把日子彻底掀翻，再也回不去了。
佩妮把左手放进我右手，轻轻捏了捏，像在安慰。
她的手跟活孩子的一样真，有力气，还暖乎乎的。
我弄不懂：为啥对我这么真，却能穿墙而过？
为啥我看得见摸得着，旁人却啥也瞅不见？
眼泪没忍住，掉了几滴。
我不觉得丢人——这种时候，眼泪能把那些憋着会生恨的情绪冲干净。
眼瞅着视线被没流完的眼泪糊住，佩妮赶紧双手握住我的手。
她笑了笑，眨眨眼，像在说：没事的，奥德·托马斯，哭出来，全发泄掉。
亡者最懂活人。
他们走在我们前头，知道我们怕啥、输了啥、绝望里盼着啥，也知道我们多稀罕那些留不住的东西。
我想，他们是可怜我们，也该可怜。
眼泪干了，佩妮站起来，又笑了笑，伸手把我额前的碎发捋平。
那手势像在说：谢了，再见啊。
她穿过房间，再穿穿墙，融进前院那片八月的晨光里——或者说，融进了比皮科·蒙多的夏天更亮的地方。
没一会儿，怀亚特·波特出现在卧室门口。
咱们这警察局长块头大，却没什么威慑力。
眼睛像巴吉度猎犬似的耷拉着，下巴倒是像寻血猎犬，整个脸比身上其他地方更受地心引力欺负。
我见过他动起来又快又果断，但不管动还是静，宽厚的肩膀上总像压着千斤重。
这些年，小镇周围的矮丘被推平盖了房，人越来越多；外面那个越来越狠的世界，也把坏水悄悄泼进了皮科·蒙多这最后一块安稳地。
说不定波特见多了人心的坏，背的那些重量，都是想甩甩不掉的记忆。
“这么着，又遇上了，”他走进来，声音闷闷的。
“是啊，”我应了句。
“露台门碎了，家具有没好的。”
“大多不是我砸的。
就那盏灯是。”
“但事是你挑起来的。”
“是，长官。”
“为啥不先找我？
给我个机会设套让哈洛钻？”
我们以前这么合作过。
“我觉得，”我说，“得立刻揭穿他，说不定他马上又要动手。”
“你觉得。”
“是，长官。
我想佩妮也是这意思。
她身上那股子急劲儿，没声音也能感觉到。”
“佩妮·卡利斯托。”
“是，长官。”
局长叹了口气，在房间里唯一的椅子上坐下——那是把小孩尺寸的紫色软垫椅，靠背是恐龙巴尼的身子和脑袋。
他坐上去，活像窝在巴尼腿上。
“孩子，你可真把我日子搅得稀碎。”
“是那些亡者搅的，长官。
我这日子比您还拧巴呢，”我说着，朝空气里摆了摆下巴。
“可不是嘛。
换了我，早疯了。”
“我也想过，”我没瞒他。
“听着，奥德，真要上法庭，我想办法让你摘出去。”
“我也盼着。”
没几个人知道我的怪事。
也就斯托米·卢埃林全清楚。
我就想安安分分的，过点简单日子——或者说，亡魂们肯让我过的那种简单。
局长说：“我估摸着，他见了律师会招供。
说不定不用审。
真要审，就说他掏钱包是为了跟你赌棒球赛结账，佩妮的照片是不小心掉出来的。”
“这说法行，”我应着。
“我跟霍顿·巴克斯打个招呼。
他写报道会尽量少提你。”
霍顿·巴克斯是《马拉维拉县时报》的老板。
二十年前在俄勒冈森林里徒步，说跟大脚怪共进晚餐——要是把杂果干和罐头香肠算晚餐的话。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跟大脚怪吃过饭，但他自己这么说。
就凭我天天撞见的这些事，我没法不信霍顿，也没法不信那些说见过外星人、小妖精的人。
“你还好吧？”
波特局长问。
“还行。
就是怕上班迟到。
小馆这时候正忙。”
“打电话请假了？”
“嗯。”
我举起腰上别着的小手机——跳泳池时没摘，居然还能用。
“没坏。”
“晚点我可能过去，点一堆家常炸薯条，再来几份鸡蛋。”
“全天都有早餐，”我说。
这是皮科·蒙多小馆从1946年就没变过的规矩。
波特局长在椅子上挪了挪屁股，巴尼椅吱呀响。
“孩子，你打算一辈子当快餐厨子？”
“不，长官。
我琢磨着转行卖轮胎呢。”
“轮胎？”
“先从卖开始，再学装。
轮胎世界那边总缺人。”
“为啥是轮胎？”
我耸耸肩：“人总得用轮胎。
而且这东西我不懂，新鲜，得学。
想看看那种日子啥样，轮胎人生。”
我们坐着没说话，过了半分钟。
他又问：“你就瞅见这一条路？
我是说，除了轮胎？”
“泳池维护看着也不赖。
周围新社区盖得那么多，天天都有新泳池。”
波特局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还有保龄球馆，”我说，“人来人往的，还有比赛的热闹劲儿，肯定不差。”
“去保龄球馆能干啥？”
“比如管租鞋。
每次用完得消毒，还得擦亮，鞋带也得常检查。”
局长点点头，那把紫色巴尼椅又吱呀响，像耗子叫，不像恐龙。
我的衣服快干了，就是皱得像咸菜。
抬腕看表：“得走了。
去小馆前得换身衣服。”
我俩都站起来。
“咔吧”一声，那把巴尼椅子塌了，紫色碎片散了一地。
波特局长盯着残骸，说：“估计是你跟哈洛打架弄塌的。”
“有可能，”我说。
“保险会跟其他损失一起赔。”
“总有保险兜底，”我应着。
我们下楼时，史蒂维正坐在厨房凳上，啃着柠檬纸杯蛋糕，吃得美滋滋的。
“抱歉啊，把你卧室的椅子弄坏了，”波特局长跟他说——局长从不说瞎话。
“那就是个蠢巴尼椅子，”男孩嘴里塞满蛋糕，“我好几星期前就不喜欢了。”
史蒂维妈妈正拿扫帚簸箕扫碎玻璃。
波特局长跟她说了椅子的事，她摆摆手说没事，但局长还是让她查查原价告诉他。
他说开车送我回家，我说：“我原路返回最快。”
我从玻璃门的破洞钻出去，绕着泳池走——没再往水里跳，爬过煤渣砖墙，穿过窄巷，翻过铁栅栏，踩过另一户人家的草坪，穿过万寿菊巷，回了车库楼上的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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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科·蒙多警察局局长怀亚特·波特让我在史蒂维房间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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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独自待上半分钟，突然，佩妮·卡利斯托就穿墙过来了，轻轻坐到我旁边。
脖子上那道狰狞的勒痕没了，干干净净，仿佛从没被勒过，更没死去过。
跟以前一样，她还是不说话。
我向来信那些关于今生来世的老说法。
这辈子是趟寻路净化的旅程，下辈子就俩去处：要么是灵魂宫殿那样的好地方，有无尽的热闹；要么是冷飕飕黑漆漆的鬼地方，想都不敢想。
说我脑子简单也行，别人都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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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人到了头，得被拷问诚实、骨气、胆子，还有敢跟恶斗的狠劲。
过了关，就被拉去当灵魂兵，在下辈子干件大事；没过的，就彻底没了。
说白了，斯托米觉得这辈子就是新兵营，下辈子是“服役”。
我真心盼着她是错的——她这套说法里藏着个吓人的理：这辈子经的这些恐怖，都是为了给下辈子更糟的日子打预防针。
斯托米还说，不管下辈子等着咱们的是啥，都值。
一半是因为够刺激，主要是因为到了“第三辈子”，服役的甜头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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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手跟活孩子的一样真，有力气，还暖乎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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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泪没忍住，掉了几滴。
我不觉得丢人——这种时候，眼泪能把那些憋着会生恨的情绪冲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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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走在我们前头，知道我们怕啥、输了啥、绝望里盼着啥，也知道我们多稀罕那些留不住的东西。
我想，他们是可怜我们，也该可怜。
眼泪干了，佩妮站起来，又笑了笑，伸手把我额前的碎发捋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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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穿过房间，再穿穿墙，融进前院那片八月的晨光里——或者说，融进了比皮科·蒙多的夏天更亮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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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这警察局长块头大，却没什么威慑力。
眼睛像巴吉度猎犬似的耷拉着，下巴倒是像寻血猎犬，整个脸比身上其他地方更受地心引力欺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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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啥不先找我？
给我个机会设套让哈洛钻？”
我们以前这么合作过。
“我觉得，”我说，“得立刻揭穿他，说不定他马上又要动手。”
“你觉得。”
“是，长官。
我想佩妮也是这意思。
她身上那股子急劲儿，没声音也能感觉到。”
“佩妮·卡利斯托。”
“是，长官。”
局长叹了口气，在房间里唯一的椅子上坐下——那是把小孩尺寸的紫色软垫椅，靠背是恐龙巴尼的身子和脑袋。
他坐上去，活像窝在巴尼腿上。
“孩子，你可真把我日子搅得稀碎。”
“是那些亡者搅的，长官。
我这日子比您还拧巴呢，”我说着，朝空气里摆了摆下巴。
“可不是嘛。
换了我，早疯了。”
“我也想过，”我没瞒他。
“听着，奥德，真要上法庭，我想办法让你摘出去。”
“我也盼着。”
没几个人知道我的怪事。
也就斯托米·卢埃林全清楚。
我就想安安分分的，过点简单日子——或者说，亡魂们肯让我过的那种简单。
局长说：“我估摸着，他见了律师会招供。
说不定不用审。
真要审，就说他掏钱包是为了跟你赌棒球赛结账，佩妮的照片是不小心掉出来的。”
“这说法行，”我应着。
“我跟霍顿·巴克斯打个招呼。
他写报道会尽量少提你。”
霍顿·巴克斯是《马拉维拉县时报》的老板。
二十年前在俄勒冈森林里徒步，说跟大脚怪共进晚餐——要是把杂果干和罐头香肠算晚餐的话。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跟大脚怪吃过饭，但他自己这么说。
就凭我天天撞见的这些事，我没法不信霍顿，也没法不信那些说见过外星人、小妖精的人。
“你还好吧？”
波特局长问。
“还行。
就是怕上班迟到。
小馆这时候正忙。”
“打电话请假了？”
“嗯。”
我举起腰上别着的小手机——跳泳池时没摘，居然还能用。
“没坏。”
“晚点我可能过去，点一堆家常炸薯条，再来几份鸡蛋。”
“全天都有早餐，”我说。
这是皮科·蒙多小馆从1946年就没变过的规矩。
波特局长在椅子上挪了挪屁股，巴尼椅吱呀响。
“孩子，你打算一辈子当快餐厨子？”
“不，长官。
我琢磨着转行卖轮胎呢。”
“轮胎？”
“先从卖开始，再学装。
轮胎世界那边总缺人。”
“为啥是轮胎？”
我耸耸肩：“人总得用轮胎。
而且这东西我不懂，新鲜，得学。
想看看那种日子啥样，轮胎人生。”
我们坐着没说话，过了半分钟。
他又问：“你就瞅见这一条路？
我是说，除了轮胎？”
“泳池维护看着也不赖。
周围新社区盖得那么多，天天都有新泳池。”
波特局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还有保龄球馆，”我说，“人来人往的，还有比赛的热闹劲儿，肯定不差。”
“去保龄球馆能干啥？”
“比如管租鞋。
每次用完得消毒，还得擦亮，鞋带也得常检查。”
局长点点头，那把紫色巴尼椅又吱呀响，像耗子叫，不像恐龙。
我的衣服快干了，就是皱得像咸菜。
抬腕看表：“得走了。
去小馆前得换身衣服。”
我俩都站起来。
“咔吧”一声，那把巴尼椅子塌了，紫色碎片散了一地。
波特局长盯着残骸，说：“估计是你跟哈洛打架弄塌的。”
“有可能，”我说。
“保险会跟其他损失一起赔。”
“总有保险兜底，”我应着。
我们下楼时，史蒂维正坐在厨房凳上，啃着柠檬纸杯蛋糕，吃得美滋滋的。
“抱歉啊，把你卧室的椅子弄坏了，”波特局长跟他说——局长从不说瞎话。
“那就是个蠢巴尼椅子，”男孩嘴里塞满蛋糕，“我好几星期前就不喜欢了。”
史蒂维妈妈正拿扫帚簸箕扫碎玻璃。
波特局长跟她说了椅子的事，她摆摆手说没事，但局长还是让她查查原价告诉他。
他说开车送我回家，我说：“我原路返回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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