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来星光灿烂的失语者(埃尔娜格哈德)免费阅读_热门的小说迎来星光灿烂的失语者埃尔娜格哈德

时间，在冯·布伦纳庄园那仿佛永恒不变的压抑节奏中，悄然滑过了几个月的刻度。

庄园里的生活依旧围绕着领主的需求、田间的农事以及永无止境的杂役运转，如同一条浑浊而缓慢的河流，裹挟着所有人的命运，漠然向前。

而在厨房那个阴暗的角落里，那个被称作“小东西”的生命，也在以一种近乎野蛮的顽强，悄然发生着变化。

马茨不再仅仅满足于躺在稻草堆上。

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好奇与探索欲，开始在他那沉默的躯壳内萌动。

他开始尝试翻身，用他那瘦弱的手臂支撑起上半身，昂起那颗相对于身体来说仍显硕大的脑袋，用那双淡蓝色的、如今更多是带着一种懵懂茫然而非纯粹空洞的眼睛，打量着这个他唯一熟悉的环境。

他的视野里，是女仆们匆匆来往、沾满泥污的裙摆和粗糙的木鞋；是厨娘玛尔塔那像船锚一样稳固、围着油腻围裙的下半身；是老汉斯佝偻着背、拖着水桶蹒跚而过的身影；是壁炉里跳跃不定的火焰投在石墙上的、扭曲舞动的光影。

空气中永远混杂着食物的气味、汗味、柴火的烟味以及角落里隐约的霉味，这些气味构成了他对于“世界”最初的、复杂的嗅觉记忆。

他的“活动范围”不再仅限于那片稻草。

他会小心翼翼地、像一只初学爬行的小兽，从相对干燥的稻草堆中心，蠕动着爬向边缘。

粗糙的石地板冰冷而潮湿，硌得他细嫩的皮肤生疼。

但他似乎并不在意，或者说，疼痛也是他认知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他会伸手去触摸地上散落的、干燥的稻草杆，或者试图抓住一只偶然路过的、油光锃亮的蟑螂的触须。

有一次，他爬得太远，几乎要碰到一个正在燃烧的、用来加热汤水的小炭炉，是莉娜——那个偶尔会偷偷给他喂食的年轻女仆——眼疾手快地将他拎了回来，低声呵斥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然后将他重新放回稻草堆深处。

莉娜的这点偶尔闪现的、近乎本能的善意，或许是马茨这片灰暗世界里唯一的光亮。

她不会像玛尔塔那样对他呼来喝去，也不会像其他多数仆役那样完全视他如无物。

当玛尔塔不注意时，她会蹲下身，用指尖刮一点凝乳或者一点点蜂蜜（这绝对是冒险的行为，蜂蜜是珍贵品），迅速塞进马茨微微张开的嘴里。

那瞬间的甜味，对于味蕾几乎只接触过寡淡汤水和稀薄麦糊的马茨来说，不啻于一种震撼灵魂的体验。

他的眼睛会微微睁大，小手会无意识地抓挠着空气，发出一种满足的、细微的咂嘴声。

莉娜有时也会看着他，低声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你呀……真是个命苦的小东西……”她的眼神里混杂着一丝怜悯，一种对自身命运的哀伤，以及一种深深的无力。

她知道，这点微不足道的善意，改变不了任何事。

这个孩子的未来，早己被烙印在农奴的身份上，如同她自己的未来一样，看得见尽头，却看不见希望。

马茨对莉娜的声音和气息逐渐产生了一种模糊的辨认。

当她靠近时，他那通常没什么表情的小脸上，肌肉似乎会有一丝极其细微的放松，眼神也会短暂地追随她的移动。

这是一种超越了语言和理性思考的、纯粹生物性的依恋，如同黑暗中生长的植物，本能地趋向任何一点微弱的光源。

然而，这点微光之外，是更加庞大而坚固的黑暗现实。

他的存在，在厨房这个等级森严的小社会里，处于最底层。

玛尔塔是这里的女王，她掌控着食物分配和劳动安排，对所有人都颐指气使，对马茨更是如此。

她心情不佳时，会因为马茨爬出了“规定范围”而用扫帚头将他捅回去，或者因为他偶尔控制不住的、细弱的哭声而骂骂咧咧，威胁要把他“扔去喂猎犬”。

其他的仆役，大多遵循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

他们习惯了马茨的存在，如同习惯了角落里那个总是渗水的老鼠洞。

他们从他身边经过，眼神不会多做停留。

偶尔，会有个别人，或许是出于某种扭曲的优越感，或许是纯粹的无聊，会做出一些带有恶意的小动作。

比如，一个负责搬运木柴的男仆，有一次故意将几根沉重的木柴扔在马茨的稻草堆旁，溅起的灰尘和碎屑呛得他咳嗽不止，那男仆却只是咧嘴一笑，扬长而去。

饥饿，依旧是马茨最恒久的伴侣。

莉娜的偷偷接济毕竟是偶尔的、不稳定的。

大部分时间，他依赖的是玛尔塔施舍般的、质量低劣的“正餐”——那通常是午餐后刮锅底剩下的、几乎完全是残渣和冷油的混合物，或者是一小碗清澈得能照见人影的、只漂着几片菜叶的所谓“汤”。

他的小肚子经常是瘪的，肠胃因为长期摄入难以消化的粗糙食物而时常发出咕噜噜的声响，甚至引发阵阵绞痛。

他会蜷缩在稻草里，用拳头抵住胃部，默默忍受着这种熟悉的空虚和不适。

生存的本能，迫使他发展出一些原始的“技能”。

他学会了更有效地舔舐莉娜或其他偶尔心软的女仆蘸着食物递过来的手指，不漏过一丝一毫的滋味。

他学会了辨别哪些脚步声代表着可能带来食物的人（比如莉娜轻快的步伐，或者老汉斯沉重的拖沓声），而哪些脚步声意味着需要立刻蜷缩起来、降低存在感（比如玛尔塔咚咚作响的沉重步伐，或者管家施赖伯先生那尖头皮鞋发出的、令人不安的清脆敲击声）。

他甚至开始尝试“扩大”食物来源。

有一次，他看到一只老鼠叼着一小块不知从哪里偷来的面包皮，飞快地窜过墙角。

在饥饿的驱使下，他竟然模仿着，用他还不甚灵活的手指，努力去抠挖墙角泥土里可能存在的、任何可以放入嘴里的东西——一小片烂菜叶，或者一块被遗忘了的、干硬的奶酪皮。

当然，这种行为大多徒劳无功，并且很快被莉娜发现并制止，她带着惊恐和责备，强行掰开他的小手，清理掉他嘴里的污物。

“不能吃这个！

会生病的！

病了就更没人管你了！”

她低声而急促地说道，眼神里充满了真实的担忧。

马茨并不能完全理解她话语的含义，但她语气中的焦急和阻止的动作，他似乎是懂的。

他停止了抠挖，只是用那双蓝眼睛静静地看着她，里面没有委屈，没有不解，只有一种近乎原始的、对指令的服从和对可能到来的“更坏情况”的规避。

他就这样，在饥饿、寒冷、漠视和偶尔的微小恶意中，如同石缝里挣扎的野草，凭借着那点来自莉娜的微弱光暖和自身顽强的生命力，一点点地生长着。

他的皮肤因为缺乏清洗和日照而显得苍白，头发是稀疏的淡黄色，软塌塌地贴在额头上。

他依旧很瘦小，比起同龄的、哪怕同样是农奴家庭但能在父母身边长大的孩子，他要显得孱弱得多。

但他活着。

他在学习。

学习这个世界的规则——沉默是安全的，哭泣可能招致麻烦，某些特定的声音和气味可能预示着食物，而某些脚步和眼神则需要躲避。

他的世界很小，仅限于这个充满烟火气却又冰冷彻骨的厨房角落；他的认知很原始，围绕着最基本的生存需求——吃，保暖，避免伤害。

窗外，施瓦岑菲尔德庄园的西季在更迭，田野从冻土变为新绿，再染上金黄。

但对于稻草堆旁的马茨而言，时间似乎只是饥饿与短暂饱腹、寒冷与偶尔温暖的循环。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马茨”这个名字的意义，不知道远方还有一个为他心碎、日夜思念他的祖母。

他只知道，在这个充满危险和不确定性的环境里，他必须抓住每一丝可能的光亮，用尽全部力气，活下去。

那点微光，是莉娜偶尔蹲下身时，裙摆带来的微弱气流，和她指尖那转瞬即逝的、令人战栗的甜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