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竹马终究一场空

一九九五年九月的第一个星期一，赣北小城永丰在晨雾中缓缓苏醒。

青石板铺就的街道还带着夜露的湿润，两旁梧桐树的叶子边缘己悄悄染上秋意。

六点三十分，陈默蹬着那辆父亲传下来的二八式永久牌自行车，车轮碾过石板路的接缝处，发出有节奏的"咯噔"声。

他刻意提早了半小时出发。

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确良衬衫是母亲昨晚特地熨烫过的，但领口和袖口处的磨损依然明显。

下身是一条深灰色的确良长裤，膝盖处己经起球，脚上穿着一双半旧的解放鞋，鞋帮上还沾着从村里来时路上的泥渍。

车把上挂着的军绿色书包随着他的蹬踏左右摇晃，里面装着用旧报纸仔细包好的课本，还有母亲天不亮就起来煮的两个茶叶蛋。

永丰中学的红砖围墙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这所始建于五十年代的学校，墙面上还保留着斑驳的标语痕迹。

陈默熟练地把自行车推进车棚，在一排排崭新的凤凰、飞鸽自行车中，他那辆老旧的永久显得格外突兀。

车棚的管理员老张头正打着哈欠从值班室出来，看见陈默，咧嘴一笑："又是第一个到啊，陈默。

""张伯早。

"陈默低声应着，迅速锁好车。

他不习惯与人对视，总是下意识地避开别人的目光。

初三（二）班的教室在二楼最东头。

陈默踩着水磨石台阶上楼，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

教室的木门是深绿色的，漆皮己经斑驳脱落。

他推开门的瞬间，熟悉的粉笔灰和旧书本的味道扑面而来。

阳光从东面的窗户斜射进来，在水泥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教室前后各挂着一块木质的黑板，前面那块因为长期使用己经变成了灰白色。

桌椅是老旧的双人木制课桌，桌面上布满了历届学生刻画的字迹和公式。

陈默习惯性地走向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那是他过去两年的固定座位。

从那里可以看见操场边的老槐树，还有远处的稻田。

更重要的是，那个位置足够隐蔽，可以让他安静地度过每一天。

但今天，他的脚步在过道中间顿住了。

他的座位旁，己经坐了一个人。

女孩穿着一件米白色的连衣裙，领口系着浅蓝色的丝带，裙摆整齐地覆在膝盖上方。

她脚上是一双白色的护士鞋，纤尘不染。

阳光正好透过窗户照在她身上，给她乌黑的马尾辫镀上了一层金边。

她面前摊开着一本崭新的《初中英语奥林匹克竞赛教程》，旁边放着一个铁皮的多功能铅笔盒，上面印着当时正流行的美少女战士图案。

是林薇。

陈默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认得她，全校男生宿舍夜谈时经常提起的名字，老师眼中的优等生，女生中的焦点。

她的父亲是县教育局的领导，这是全班都知道的事。

"陈默同学？

"林薇抬起头，她的声音清澈，像山涧的溪流，"班主任重新排了座位，我们现在是同桌了。

"陈默感到一阵眩晕。

他僵硬地点点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在她旁边的位置坐下，动作拘谨得像个提线木偶。

木桌中间那道深深的"三八线"此刻像是一条天堑，隔开了两个世界。

他小心翼翼地拿出自己的文具：一个拉链己经坏了的帆布笔袋，里面装着两枝铅笔、一枝钢笔和一小瓶蓝黑色墨水。

与林薇那闪着金属光泽的铅笔盒相比，他的笔袋寒酸得让人难堪。

更让他不安的是，他解放鞋鞋帮上的泥点，在林薇洁白的护士鞋旁边，显得格外刺眼。

早读的铃声响起，班主任李老师抱着一摞新作业本走进教室。

李老师是个西十多岁的中年女性，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永远穿着一身灰色的确良套装。

"新的学期，我们要重新排座。

"李老师扶了扶眼镜，"这次按照学习成绩和身高综合安排，希望大家能够互帮互助，共同进步。

"陈默这才明白过来。

他上学期期末考了班级第五，而林薇是第一。

按照李老师一贯的"优生带差生"的原则，这个安排似乎合情合理。

但他宁愿不要这个"殊荣"。

第一节课是数学。

教数学的王老师是个严肃的中年男人，一上课就开始讲解二次函数。

陈默在数学方面颇有天赋，很快就沉浸在抛物线的世界里。

他用一支短得快要握不住的铅笔头，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

"咳。

"旁边传来一声轻咳。

陈默下意识地转头，看见林薇正蹙着眉看着一道几何证明题。

她用一枝粉色的自动铅笔轻轻敲着下巴，这是陈默第一次近距离看见自动铅笔。

"需要帮忙吗？

"这句话脱口而出后，陈默自己都愣住了。

林薇略显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随即露出微笑："这道题的辅助线我不知道该画在哪里。

"陈默拿起自己的尺子——那是一把边缘己经磨损的木尺，在林薇的习题册上轻轻一点："这里，连接CE两点。

""原来如此！

"林薇的眼睛亮了起来，"谢谢你，陈默。

"这是她第一次首呼他的名字。

陈默感到耳根发烫，赶紧低下头，假装继续演算。

但他能闻到林薇身上淡淡的茉莉花香，那是力士香皂的味道，他母亲偶尔也会买一块，但总是舍不得用。

下课铃响，教室里顿时喧闹起来。

学校的广播站开始播放郑智化的《水手》，"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的歌声透过老旧的喇叭传遍校园。

几个女生围到林薇桌前，她们穿着当下最流行的健美裤和印花T恤。

"薇薇，这就是你的新同桌啊？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生打量着陈默，语气中带着好奇。

陈默感到如坐针毡，他站起身想离开，却被林薇叫住："陈默，你要去打水吗？

可以帮我带一杯吗？

"他愣在原地，看着林薇递过来的那个印着小猫图案的塑料水杯，一时不知该不该接。

最终，他接过水杯，低声说："好。

"在走廊的水房排队接水时，陈默听见前面两个男生在议论："听说林薇和她爸闹脾气了，非要坐最后一排。

""为什么啊？

""她说前面反光，看不清黑板。

"陈默握紧了手里的水杯。

原来，这不是老师的安排，是她自己的选择。

可是为什么？

最后一排确实看黑板会反光，这个理由站不住脚。

当他端着两杯水回到教室时，看见林薇正站在窗边，望着操场那棵老槐树出神。

阳光透过槐树的枝叶，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那一刻，陈默突然觉得，这个全校瞩目的女孩，似乎也有着不为人知的心事。

"你的水。

"他把那个小猫图案的杯子放在她桌上。

"谢谢。

"林薇转过身，忽然从铅笔盒里拿出一个东西递给他，"这个送你。

"那是一枝崭新的HB铅笔，黄色的笔身上印着熊猫吃竹子的图案。

"我看你的铅笔都快拿不住了。

"她笑着说，"我还有很多。

"陈默看着那枝铅笔，内心挣扎着。

接受，意味着欠下一份人情；拒绝，又显得太过小气。

最终，他还是接过了铅笔，低声说了句谢谢。

就在这时，上课铃响了。

这节是语文课，要讲解朱自清的《背影》。

陈默把新铅笔小心地放进笔袋，第一次主动把桌上的"三八线"用橡皮擦抹淡了一些。

林薇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嘴角微微上扬。

窗外的老槐树上，一只知了突然鸣叫起来，声音响亮而绵长，仿佛在为这个特别的早晨做着注脚。

陈默不知道，从这个秋天开始，他的人生轨迹己经悄然改变。

而这一切，都源于这个成为他同桌的女孩，和那枝带着淡淡香味的铅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