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簪辞前朝覆灭时，我那太子未婚夫亲手将我推下城楼。他说：孤的太子妃，
不能是个前朝余孽。再睁眼，我成了新朝太傅之女，被指婚给当今太子。宫宴上，
太子看着我腕间疤痕轻笑：孤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我抚过鬓边玉簪：殿下认错人了。
——毕竟这枚簪子，正插在他父皇的心口。宫砖沁凉，寒意透过薄薄的夏衣，
直往骨头缝里钻。沈未晞跪在丹陛之下，螓首低垂，视线落在自己交叠于身前的手上。
那双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腕间一道淡粉色的旧疤，蜿蜒如细蛇，
在宫灯柔和的光线下，隐约可辨。新朝太傅沈言清的嫡女。这是她如今的身份。
而高踞龙椅之上，正用那双不见底的黑眸打量她的，是当今太子，萧景珩。“抬起头来。
”声音不高，带着惯居上位的疏淡，却又奇异地穿透了这偌大殿堂里沉闷的空气，直抵耳膜。
沈未晞依言缓缓抬头，目光却谨慎地垂落，只敢望见那人明黄色袍服的一角，
以及袍角上用金线精细绣出的蟠龙纹样。龙睛怒睁，爪牙锐利，
透着一股新铸的、咄咄逼人的气势。“沈卿家的女儿，果然仪态端方。
”萧景珩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像在评价一件精美的器物，“父皇将此姻缘赐予孤，
是孤之幸。”他口中称幸，语气里却无半分暖意。目光如有实质，缓慢地扫过她的眉眼，
鼻梁，最后，定格在她微露的腕间。那道疤。沈未晞指尖几不可查地一颤，
随即感到那目光凝住了。殿内静得能听见铜漏滴答的轻响，还有她自己胸腔里，那颗心，
一下，一下，沉重而缓慢的跳动。然后，她听见了一声极轻的笑。萧景珩微微倾身，
距离拉近了些，那股属于年轻储君的、混合着龙涎香与淡淡书卷气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他的声音压低，带着一丝玩味，一丝探究，
清晰地送入她耳中：“孤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那一瞬，周遭所有的声音都褪去了。
宫人的呼吸，殿外的风声，甚至她自己血液流动的声响，都消失了。
眼前只有萧景珩那张俊美却冷漠的脸，与另一张面孔——那张曾在她梦中反复出现，
带着最后决绝与残忍的面孔——重重叠叠。前朝太子，李桓。城楼之上，寒风猎猎，
他握着她的那只手，温热尚未散去，力道却已贯透她单薄的肩背。他说：“孤的太子妃，
不能是个前朝余孽。”然后，便是坠落时撕裂肺腑的罡风，
是身体撞击地面时骨骼碎裂的剧响，是意识沉入无边黑暗前，最后映入眼底的，
他毫无波澜的眸。再睁眼，已是新朝太傅府中，
那个因落水惊悸而“病逝”又“苏醒”的沈家小姐。腕间的疤痕，是那场坠落留下的印记，
也是旧日冤魂不散的烙印。此刻，这烙印，被新朝的太子，未来的君主，注意到了。
沈未晞垂下眼睫，遮住眸底瞬间翻涌又即刻平复的惊涛。她抬起一只手，指尖微凉，
轻轻拂过鬓边。那里，斜斜插着一支羊脂白玉簪。簪身素净，毫无纹饰，
只在顶端嵌了一小颗浑圆剔透的珍珠，光泽温润，
与她此刻平静无波的语调相和：“殿下说笑了。”她道，声音清凌，如玉石相击，
“臣女久居深闺，体弱少出，殿下……定是认错人了。”她的指尖在玉簪上停留了一瞬。
那玉质触手生温，是她“醒来”后不久，在一次宫宴赏赐中，
由内侍监亲自送到她手中的“恩典”。据说，是陛下库里的旧物。无人知晓，这支玉簪，
在前朝宫中，曾有一个名字，唤作“雪凝”。是她及笄那年，父皇亲手为她簪上的。
更无人知晓，前朝城破宫倾那日，她混乱中潜入已成炼狱的宫廷，在父皇冰冷的尸身旁，
取下了他发间唯一未被叛军搜刮去的、这支他平日最常佩戴的玉簪。彼时，
簪身已染了暗红的血，那血渗进了玉质的肌理，任凭后来如何擦拭，
总留下一线极淡、却无法彻底抹去的红痕，藏在簪头与珍珠相接的缝隙里。
萧景珩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在她鬓边那支素雅的玉簪上停留了一刹，旋即移开，
恢复了之前的端凝。他似乎并未在意她的否认，只淡淡道：“或许是孤记错了。
”这场关乎两国未来的指婚初见，便在这样一种看似平和，实则暗流汹涌的氛围中草草收场。
退出大殿时，沈未晞能感觉到，背后那道深沉的目光，一直如影随形。
回到太傅府为她安排的“涵芬院”，已是暮色四合。屏退了左右侍婢，沈未晞独坐妆台前，
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却难掩清丽的面容。她抬手，缓缓拔下了那支玉簪。
乌黑的长发如瀑滑落。她将玉簪举到眼前，对着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仔细凝视。
簪体莹白，那点暗红在暮色里几乎看不见，但她知道它在那里。如同她知道，
自己胸腔里跳动的那颗心，早已不是沈家小姐那颗不谙世事的心，
而是包裹着前朝公主无尽恨意与执念的、一颗冰冷的炭。李桓负她，推她下城楼，
以她的性命和“前朝余孽”的身份，向新主献上投名状。而萧景珩，新朝的太子，
他身上流着打败她家国血脉的血。他是仇人之子。如今，命运弄人，她竟要以沈未晞的身份，
嫁入东宫，成为他的太子妃。真是……荒谬得令人发笑。指尖摩挲着玉簪冰冷的质地，
一个模糊而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心头。这玉簪，
既能沾染旧主的血，为何不能，饮仇敌之血？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下缓缓流逝。
沈未晞循规蹈矩，扮演着沈家嫡女应有的模样，读书、习字、女红，
偶尔入宫参加一些必要的筵席，远远地，
总能感受到萧景珩投来的、那种带着审视与探究的目光。他并未再提起“似曾相识”的话头，
但那目光，比言语更让她如芒在背。一次宫中赐宴，席间言笑晏晏，丝竹管弦，一派升平。
沈未晞坐于女眷席中，低眉顺目，只偶尔抬眼，
目光掠过御座之上那位已显老态、眼神却依旧锐利的新朝皇帝，
以及他下首、坐姿挺拔的萧景珩。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皇帝似乎兴致颇高，
目光在席间逡巡，最终落在了沈未晞身上。“沈家丫头，”皇帝的声音带着酒意，
洪亮而颇具压迫感，“上前来，让朕瞧瞧。”沈未晞心中一凛，面上却不露分毫，依言起身，
垂首趋步上前，在御阶下重新跪倒行礼。“抬起头。”皇帝命令道。她缓缓抬头，
目光谦卑地落在皇帝龙袍的襟前。距离如此之近，她能看清皇帝眼角的纹路，
以及那双眼中沉淀的、属于开国雄主的精明与多疑。皇帝打量了她片刻，忽而笑道：“嗯，
模样周正，气度也沉静，配得上朕的太子。”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
侧首对身旁的内侍监吩咐道：“去，将前几日番邦进贡的那对赤金缠丝玛瑙镯取来，
赏给沈姑娘。”内侍监领命而去，很快便捧着一个锦盒回来。皇帝亲手打开盒子，
取出那对流光溢彩的镯子，对着光看了看：“年轻女儿家，戴些鲜亮的好。
”他示意内侍将镯子递给沈未晞，“来，戴上看看。”沈未晞叩首谢恩，伸出双手。
那内侍正要为她戴上，皇帝却摆了摆手，目光转向一旁的萧景珩：“太子，你去。
”席间霎时静了一瞬。无数道目光，明里暗里，都聚焦了过来。
让太子亲手为未来太子妃戴上赏赐的镯子，这其中蕴含的恩宠与期许，不言而喻。
萧景珩起身，面上并无多余表情，从内侍手中接过那对沉甸甸的金镯，走到沈未晞面前。
他居高临下，阴影将沈未晞完全笼罩。他身上的龙涎香气更加清晰。
沈未晞维持着双手微抬的姿势，指尖冰凉。萧景珩拿起一只镯子，动作算不上温柔，
却也并不粗鲁，缓缓套向她左手手腕。冰凉的金属触到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就在镯子即将滑过腕骨时，他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他的指尖，若有若无地，
擦过了她腕间那道淡粉色的疤痕。沈未晞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他似乎低低地哼笑了一声，
那声音轻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然后，镯子顺利地套了上去。金灿灿的玛瑙镯，
映着腕间那道旧疤，竟显出几分诡异的艳丽。他拿起第二只镯子，如法炮制。整个过程，
他的目光都落在她的手腕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玩味。戴好镯子，萧景珩退后一步，
声音平稳无波：“回父皇，戴好了。”皇帝满意地大笑，又赏了些别的，方才让她退下。
沈未晞回到座位，垂眸看着腕上的金镯，那沉甸甸的分量，仿佛不是赏赐，而是枷锁。
而被萧景珩指尖擦过的疤痕，此刻竟隐隐发起烫来。宴席终了，众人谢恩告退。
沈未晞随着人流走出大殿，夜风一吹，才发觉背后已被冷汗浸湿。“沈姑娘留步。
”一个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沈未晞脚步一滞，缓缓回身。萧景珩独自一人，
负手立于汉白玉的石阶上，廊下的宫灯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光影。“殿下有何吩咐？
”她敛衽为礼。萧景珩一步步走下台阶，在她面前站定。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看着她，
目光再次落在她的手腕上，金镯与疤痕，在月色宫灯下，一览无余。“孤方才忽然想起，
”他慢条斯理地开口，打破了夜的沉寂，“前朝覆亡那日，宫乱之中，曾有一女子，
从东华门的城楼之上一跃而下。”沈未晞的呼吸骤然停滞。
东华门……正是她当年被推落的地方。他知道了？他认出来了？他究竟知道多少？
无数个念头电光火石般在脑中闪过，她强迫自己稳住心神，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用疼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是么？”她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
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带一丝波澜，“臣女未曾听闻。想来，是些前朝旧事，
不足挂齿了。”萧景珩勾起唇角，那笑容里却无半分暖意，
反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冽：“是啊，前朝旧事，本不足挂齿。只是……”他话锋一转，
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入她眼中，“那女子落下时，腕间似乎也有一道类似的伤痕。
据说是坠落时，被城楼断裂的木椽所划。”他微微俯身，靠得更近，声音压得极低，
带着蛊惑般的危险气息：“沈姑娘，你说……巧不巧？”夜风拂过，
带着御花园传来的隐约花香，却吹不散两人之间凝滞的、一触即发的紧绷。
沈未晞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幽暗。
